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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我回到了那座城市,悄无声息。

为了笃定和梳理,也为了对一切有个了结,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直接奔到那个“静思庵”。

它静悄悄的,一切如旧。推开那个木栅栏门,一眼看到的是泥院里那青青的荠菜开出了白花、结出了三角形的种子。

屋里好像没有人来过。但仔细些看,可以发现小桌上有动过的痕迹。我想庵主和黄科长都有可能光顾这儿。走进厨房,立刻闻到了一股霉味。我马上记起离开之前小冷送给我的“酥菜”,打开坛盖一看,它们长出了长长的绿毛。除此之外一切如旧……墙上仍旧垂挂着庵主收集来的字画,土炕上那单薄柔软的被子也整整齐齐叠放着……

又一次可怕的跋涉结束了。

它将让我长久地咀嚼。我跨越千里,又一次看过了乡亲与故地。我发现山地永远是山地,原野永远是原野——或者说真实的它们已经全部隐匿,如今面目全非……总之这次跋涉结束了,我又回来了,回到了偏僻之地,这儿是心灵的郊野。

一边是令人绝望的重复,一边是不祥的积累。人们拼命积累,投入了全部的野性和热情、全部的希望和绝望……这就是那个春天/我看见了开放的蘑菇云和玫瑰花/一张图片的两面暗暗吻合/玫瑰花瓣一层层展开/它的苞蕊散落宛如破碎的蘑菇/彩虹落下了纷乱的露珠/蜘蛛在歌唱昨夜的闪电/我沉睡压住了薄薄的耳膜……啊,我沉睡,我醒着,我疼痛/我的两手紧紧护住……

我闭上眼睛。真正的困乏来临了。把一生余下来的所有时间都用来沉睡,也难以解除奔波的疲惫。我不敢回忆走过了多少山路、遇到了什么,也不敢回忆那片原野。我最好忘掉那片沦陷的土地,那儿肮脏的河水,还有不复存在的田园。在那里,连最好的歌手也变音变调;淳朴的乡间小伙子已戴上大黑眼镜;大双眼的姑娘纹了酱色假眉;锃光瓦亮的轿车来复穿梭;坍塌的校舍一下压死了二十个娃娃;发臭的河水漂着死鱼……

我扳着手指细数这次追赶。我发现自己又一次两手空空,没有找到庄周,也没有打听到飞脚——或许我根本就不想找到他们?我为何而去又为何而归?

一个隐隐的声音在提醒我:不要追问,不要追问……

我仿佛看到今夜梅子正扯紧孩子的手,伫立窗前……但我不想让她看到浑身的疤痕。这些伤痕有的刚刚愈合,有的还在流血。为什么她一次又一次拒绝那片平原?因为你不愿到陌生的土地上去注视男人的失望,正像我不愿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忍受女人的苍老一样。我们俩的恐惧原来完全一样。我的迷恋如同你的迷恋,我的迷茫如同你的迷茫。你如果浅薄,我就不会深邃。你是一个循规蹈矩者,我就别想闯荡于天地之间。

这一次啊,我真的向西走了很远。我曾经说过,一个人只要足踏大地,他对不同的方位必然获得不同的感知:西部对我来说永远是一种苍茫无定,它深远无际,既让人遥想又让人恐惧……那儿亘古至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生命的云雾。一个人踏入西部并不停地走下去,就会发现它漫远得没有尽头——翻过一道山岭还有一道山岭,走过一片沼泽还有一片沼泽。它太大了,大得足够一万个人花掉一生。

人穷尽一生也走不穿西部那片苍茫,他所能做到的只是把自己融化在那里,无声无息。

让我在此好好沉睡吧。让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伤口一起止血、愈合。沉静的思绪会悄悄沉入一片黑夜。它们谁也不会惊动,只要闭上眼睛。

安安静静,只让灵魂飘到西部茫野,让它再一次飞快触摸那一架架大山……

<h5>2</h5>

早晨起来,一直在琢磨不愿逝去的梦境。我梦见一片坡度平缓、在水流中侵蚀严重的山地——那儿岩石高凸,正处于崩裂前的最后阶段,到处可见一堆堆碎岩屑。这很像一幅静物画。现在极力回忆的,就是我曾经在哪里见过它。记不起来。但它太清晰了,以至于我醒来好久还以为自己正身处旅途小屋,窗外响着沙沙风声。

我长时间坐在炕上,好像面对着一个海湾,有一种下水前的奇怪感觉。我在心里小声咕哝:“把坚硬的石头变成细细沙末,这需要多少个世纪?用这一粒粒细沙把海湾淤塞,把海水赶走,又需要多少个世纪……”

我为自己做了一餐简单的饭。从甲地到乙地的艰苦奔波,归来后的安恬和必不可少的一丝新奇感,开始缓缓地消退、疏远。我下面要做的,是近在眼前的事情。我将接续离开前的那一切了……然而,在刚刚苏醒的梦境边缘,却要不停地追问: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我如何归来又何时离去?我在此地迎接什么?寻找什么?

一大早就泛起的一连串询问让我头脑发涨。我无法回答。

我走出来,看着院角那棵小树、地上的甲虫。到处绿蓬蓬的。蒲公英、荠菜、一株匍匐在地的藤长苗。篱打碗花在开放:贫穷的花,美丽的花。与它在一起的是肾叶打碗花和裂叶牵牛。沉默的花,不需理睬的花。靠近院墙的野芝麻长得很高,约有一米,已经开始发育小小的坚果了。两三只麻雀飞进又飞走。

仍然坐不下来。我在这小小空间里到处端量。多大的一个炕!看来庵主从来都把睡觉看成了头等大事——当然,他并没有错。屋角有个蒙尘的破柜子,里面有些很破的杂志,一些陈旧或簇新的书。可见庵主和他的朋友以前曾频频出入这个草庵。杂志很多,服装杂志、健美杂志。有一本上面赫然印着:《性倒错》。一本《悲剧通论》,一本《艺术的真正奥秘》。这些笨重的书名就足以把人吓退。有几本令人产生兴趣的艺术摄影画册,斯特兰德的《椅子抽象》,斯坦纳的《打蛋器和平底锅》。两个美国人。美国人活得很腻。画册里还有好几张达迪科的《人体》。裸露的乳房压倒了一切。他不是美国人,他是捷克人。东方集团的怪种。另一幅是保罗·奥特布里奇的《长统袜与花》,印得很大,如果流传民间,势必会糟蹋很多穷人的孩子……晾晒叠起的长统袜/刚刚折下的鲜花/清晨之露宛如泪滴和/所有故事挤压成的标本/龙舌兰与石竹花/岩石与岩屑……

有人咚咚敲门。我脸上沾着尘土去开门。原来是庵主——真正的主人回来了。

我拍拍手,笑着。脸色蜡黄、满脸惊喜的庵主搓着手,一跨进门就高兴得跳了一下。这个动作多少有点像女人。他笑了,再次露出一口不整的牙齿。他向身后招呼一声,说:

“哎呀你这个家伙,你这个……朋友们都急,黄科长到处找你哎!”

“我不是说要出发一趟吗?”

“可也不能走这么久啊。你怎么了?哎呀晒黑了,也瘦了,有点……苍老!”

我说:“很憔悴的。”

“憔悴!”

这时我才注意到,静思庵主携来了几个稀奇古怪的朋友。他们又是各门各类的艺术家?这一回来了三个。

“黄科长让我回来看看,他说再不回来就要差人去找了。工作不能耽搁太久,幸亏……”

我在心里咕哝一句:“他的狗协会该让盐腌起来。”

但我脸上一直带着笑。我这个人今天一大早有点“外圆内方”的味道。我因此而讨厌自己。静思庵主把我扶到一个角落说:“知道吗?小冷急着你回来,还有滨,也在到处打听你。好像是那幅画的事有了一点眉目……”

“什么画?什么眉目?”

“你都忘了?伙计!”

我拍拍脑袋。我好不容易才记起来。我说:“那幅画还在聂老那里!”

“就是呀,滨找你就为了这个事儿,我们今天一块儿回去还是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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