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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跟渡口的一个船工说好了,你明天就走。”

“这些年老家的人都断了音讯……”

“那是一条运大蒜的船,明天天不亮就动身。”少忠说。

“我侍候赵家已经三十多年了,你难道宁肯收养一个外村的哑巴也不愿意留下我?”

赵少忠没有搭理他,他把预先封在一只红纸袋里的几块银元搁在茶房的面前,转身朝后院走去。

“你一定是被那个新来的妖精弄糊涂了。”茶房看着赵少忠远去的背影,轻声地嘀咕了一句。

3

面对着赵少忠躲躲闪闪的目光,翠婶总有一种无法说明的感觉,她的眼前依然飘忽着在官塘镇那个潮湿夜晚的樟木树的气息和他身上新鲜烟草的香味。这个终日沉默不语的男人一直心事重重,翠婶在子午镇上呆了很久,赵少忠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阁楼上的那个女人冰冷的目光每时每刻都紧盯着她的背脊。在农闲的时节,她整天坐在院子中的一株忍冬藤旁和一只白猫为伴,有好几次,她心里渐渐萌生了想逃走的念头。

一天黄昏,赵家女人去南山烧香去了,哑巴在廊下剥着刚刚割回来的黄麻。她靠在院墙上刚刚睡着,在一阵尖厉的叫声中,她看见赵虎手里握着一根折断的树枝从楝树上掉了下来,赵少忠闻讯从后院跑来的时候,赵虎躺在树下的一块草甸上,脸色惨白。赵少忠伏在赵虎身上推搡了半天,他才缓过一口气来。

赵少忠脸色铁青朝翠婶走了过来,扬手扇了她一个耳光,翠婶本能地朝旁边一闪,赵少忠在树下的苔藓上滑了一跤,过了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他顺手抄起一根楝树枝朝她追打过来,她像是一条鳗鱼摇晃着腰肢四处躲藏着。最后,她被逼到墙角,她伏在被太阳烤得炙热的砖墙上,感到背脊上一阵钻心的疼痛。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粗布衫,衣服的搭扣突然松下来,她的丰腴的肩胛裸露在阳光之中,楝树叶酸涩的气味萦绕在她周围。她转过身,举起双手抵挡着像雨点般落下的树枝,那件土布衫像轰然垂落的船帆一样滑到了腰际。她看见赵少忠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

在以后的日子里,赵少忠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她叫到自己的书房,打得她满脸是血,她丝毫没有任何蒙受屈辱的感觉,相反,在年深日久的妓女生活中积攒起来的对男人的经验使她一下就看穿了赵少忠的心事。她常常故意摔坏一些瓷器、盐钵和卧房里的古董,来换取在书房内和他独自相对的短暂时光。

晚上,翠婶躺在后院的那间不透风的卧房里,浑身的酸痛使她久久难以入眠。每当她的眼前浮现出赵少忠那张由于激动而扭曲的脸和他平日彬彬有礼的外表,她就忍不住在被窝里笑出声来。和这一带每一个安分的女佣一样,她知道自己的一切包括躯体都是属于主人的,就像一只悬挂在枝头的成熟的桃子,他迟早都可以摘下它。

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傍晚,翠婶又一次被叫到了赵少忠的书房。在阴暗的房间里,赵少忠坐在床边拨弄着翻开的书页,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她仿佛又回到了官塘镇那个闷热的客房里。她在书架的影子中站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返身轻轻地插上门闩,她走到窗下放布帘的时候,看见赵龙在门外走廊的尽头踢着一只吹足了气的猪泡,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走到赵少忠的床边,开始一件件地脱掉自己的衣服,她赤条条地钻进了那床散发着发霉的烟草气味的被褥中,墙上的挂钟嘀嘀嗒嗒地响着,屋顶明瓦的玻璃上雨水如注。赵少忠一锅接着一锅地吸着旱烟,像木雕一样坐着一动不动。那股烟味再一次把她带到了那条遥远的大船上,她感到整座房子像船一样摇晃起来。在屋外沙沙的雨声中,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过了好久,她感到有一团热烘烘的气息喷在自己脸上,一只手从被褥下伸进来触到了她的肌肤。在昏沉的睡意中,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当她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时候,她还以为天上在打雷。她睁开眼,赵少忠已经慌乱地系好马褂的扣子走到了门边,他迟疑不决地拉开门闩,那个女人穿着睡袍站在门洞的阴影里,她摇摇晃晃地迈过那道门槛,就在地上栽倒了,她看见赵龙手里拎着那只猪泡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4

清晨,翠婶像往常一样,端着一杯枣汤朝后院中的那座阁楼走去。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楼梯上覆满了刺树萎黄的叶子,她轻轻地推开阁楼的那扇门,看见赵少忠的女人趴在窗前潮湿的地板上,她瘦弱的身体就像一朵被风吹落的凋谢的花苞,在深夜的时节中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那扇朝西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一夜风雨把窗下的梳妆台浇得湿漉漉的,地上积了一层浑浊的雨水。那些盛开着白色和紫色小花的陶盆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翠婶想起昨天深夜她似乎听到了这边传出的器皿打碎的声音,但它很快被天空滚过的响雷和芭蕉叶子上的雨声遮盖住了。

翠婶费了半天的劲才把她弄到那张大床上,她轻轻分开女人的双唇,用汤匙柄撬开她的牙齿,往里灌了几勺枣汤,一阵刺鼻的腐沤的花香从她的唇边飘散开来,她看见女人两腮鼓鼓囊囊的,里面塞满了木杨花深红色的花瓣。

赵少忠昨晚一夜未睡,在秋末的这场连绵的大雨中,急骤更替的季节带来了寒冬的气息。但早早从床上爬起来,撑着一把油布伞,在阴沟边排水,天快亮的时候,他看见翠婶跌跌撞撞从楼上奔下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老婆的哮喘病又犯了,在天空突然划过的一道闪电中,翠婶已经窜到了他的伞下,一把拽住他的袖子,过了半天,女人才抖抖簌簌地说了一句:她吃了有毒的花瓣,这会儿大概已经死了。

中午的时候,赵少忠独自一人来到河边风水先生那间低矮的棚屋里,他把一只盛着白玉链珠的檀香木盒放在风水先生的面前。

“你莫非是让我帮你选择一处墓穴?”风水先生呷了一口茶,笑了一下。

“我的女人死了。”

“你们家十三亩地的墓园里有安葬的空地。”风水先生沉吟了片刻,说道。

赵少忠摇了摇头:“我的女人在世时最忌讳阴雨连绵的日子,我想请你算一算天空什么时候开晴,我好安排出殡的时间。”

风水先生不假思索地说道:“七天之后将是一个云开雾散的黄道吉日。”

这场经年未遇的大雨下到第六天的黄昏,果真停息了。第二天一大早,赵少忠就听到了报晓的公鸡在河边的树林里高声啼叫,在灿烂的阳光中,赵少忠摆下了盛大的丧宴,这个慈悲的女人的猝然死亡早已在村人的预料之中,尽管两年前哑巴的到来使这个一向受人敬重的女人的贞操蒙上了一层阴影,但村里所有的人都赶来为她送葬,村中花圈店的钱老板在三天前就请来了十几个花匠连夜制作花圈,到了出殡的这一天,花圈在清晨的时候就被排着长队的人群抢购一空。

晌午,钱老板和一名伙计抬着一只缀满松柏和艾草的花圈来到了赵家大院。赵少忠正在被院里堆满的花圈弄得晕头转向,他仿佛担心会在里面迷失似的,面对着那些散发着纸香的花朵,显得有些神不守舍。

“这只花圈是用松枝和鲜花做成的。”钱老板说,“它即使在墓地上存放一年,花朵也不会凋零。”

赵少忠苦笑了一下:“再好的花圈到末了还不是要烧掉?”

“村里所有的人都在传说你的女人喜欢鲜花,为了采摘这些东西,我让人爬遍了整个南山。”钱老板说,“不过,你把这么多花圈拿到坟上去烧,要烧到什么时候才能烧完?”

赵少忠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我也许应该把它们放到阁楼上存起来,等到我死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赵少忠充满悲伤的语调使钱老板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他拐弯抹角地在赵少忠耳边聊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末了,他以一种悲天悯人的声调委婉地提出:这些花圈全部烧掉有些可惜,不妨以低价卖给他一部分。赵少忠想也没想就断然拒绝了他。

几天以来,赵少忠一直担心的天气终于出现了不祥的征兆。午后刚过,太阳就被一团疾速飘动的乌云遮住了,河边的一排柳树在聚起的大风中弯下了枝条,不一会儿,远处的田野上腾起了一片雨雾,渐渐朝这边逼过来。雨点像黄豆一样撒下来的时候,从外地请来的一个厨师正在院外的白果树下杀猪。赵少忠看见这个六指的厨师被突如其来的阵雨弄得手忙脚乱,那只被剥了一半毛皮的公猪像苏醒过来的鱼,突然沉重地喘息了一声,从杀猪盆里立了起来,正在门前察看天色的送葬的人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那只鲜血淋漓的公猪拖着悬挂在地上的毛皮,奔到了院子里,在那些五颜六色的花圈中到处乱撞,最后,它积聚了残剩的一点气力冲进了堂屋,将棺前的装满供品的祭桌撞倒后,才倒地死去。

翠婶带着赵龙在屋檐下瑟瑟发抖,像遭受雨淋的两只小鸟,她看见大风吹起花圈上飘拂的挽联,那些掉落在地上的纸花浸没在泥水之中,粘附在来往人群的鞋帮上。

黄昏时分,几个年轻人抬起那只漆黑的棺材,冒着滂沱大雨,走到了子午桥上。哑巴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闪了出来,他歪歪斜斜地走到送葬的人群中,伏在那面被雨水淋得锃亮的棺盖上,失声痛哭,他丧魂落魄的哭声无疑给这场糟糕的葬礼火上浇油,人群中隐隐传出一丝讪笑,静立在雨中抬棺材的人发出低声的埋怨。赵少忠心慌意乱,简直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远远地看见村里的三老倌一声不吭地走到哑巴的跟前,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孽障,你难道想随她一起入葬不成?”

在这场狼狈不堪的葬礼中,很多人经受不了暴风雨的袭击,在半路就逃进了树林,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穿着蓑衣踩着吱吱作响的泥水来到了墓地上。在晦暗的天色中,赵少忠在做好的坟包边栽了一棵扁桃树,花圈店的钱老板又一次来到他的身边:“这些花圈被雨淋得透湿,恐怕点不着火。”

“那就等天晴晒干了再烧。”赵少忠说。

“你没必要把这么多花圈都烧掉。”钱老板说,“不管怎么说,人死不能复生,何况,老婆走了,别的女人还会来。”

“即便天仙下凡,我也不会再娶了。”

钱老板嘿嘿一笑,赵少忠知道他在笑什么。

5

赵少忠在墓地随口而出的那句话,使闲站在一旁的翠婶不寒而栗,她的胸口像是被针锥刺了一下。在这以后的一连好几个夜晚,她躺在那间佣人的卧房里被隔壁的山羊的叫声搅得难以入睡,赵少忠的那句话依旧在她耳边回荡,失望和漫无边际的孤寂并没有使她完全灰心,这个倔强而心细的女人在泪水的深谷中熬过了四十九天服丧的日子,在官塘镇的那个夜晚触发的情焰又一次死灰复燃了。那个病弱的女人在赵家大院中消失以后,她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赵少忠书房透出的光亮中,她用自己可怜的积蓄做了一件侧襟短袍,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利用端茶送水的机会频繁出现在赵少忠的书房里。她的热情和温顺并没有唤醒这个正当壮年的男人枯涸的内心。随着夜晚的降临,赵少忠早早关上了房门,她便坐在他窗前的廊下做针线,即使在隆冬呼啸的北风中,赵少忠依然能够看见窗外她的影子飘飘忽忽。

一个下雪的冬夜,翠婶从廊下回到自己的卧房便发起了高烧,第二天村里的郎中来为她刮痧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看见赵少忠站立在她的床头,她立即被无边的幸福淹没了。从这以后,她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向赵少忠传递着天真的暗示:她在为他赶做的布鞋的鞋帮上绣上一朵晚茶花苞,在为他缝被子的时候将自己的一缕黑发缝在被头上。她似乎感到这个沉默不语的男人会在一个夜深人寂的夜晚突然敲开她的房门,但是她没有想到一等就是二十年,她那俊俏的容颜像夜晚开放的一朵昙花,在天明时就迅速地凋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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