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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车这块土地上是否还遗留着一座人类古老的菜园子,我们喜爱的那些在别处早已绝迹的老式瓜果蔬菜全长在那里。

但我知道,那些珍贵的种子,只保存在个别一些农人手里。他们喜爱那些土瓜果,每年在自家菜园种几棵,产量不高,果实也不大,卖不了几个钱。只是自己喜欢那种味道,就一年年地种了下来。如果有一年他们忘记种了,或者,他们仅有的几颗种子叫老鼠偷吃了,一种作物便会从这片土地上消失。

我们培育改良的又大又好看的瓜果长满大地。它们高产,生长期短,适合卖钱,却不适合人吃,它把人最喜爱那些味道弄丢掉了。“改良”的结果是,人最终会厌恶土地,它再也长不出人爱吃的东西。

事实就是这样,我们改良成功一种物种,老品种便消失了。没有谁负责为那些老品种留下样种,到最后,我们都不知道人类最初吃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如果改良错了,路走绝了,我们从哪里重新开始。

当年政府用高大的关中驴改良库车小毛驴时,就是因为有许多驴户抵制,许多母驴自发反抗,跑到庄稼地和草湖躲藏起来,才会有古老可爱的库车毛驴保留到今天。

但作物不会躲藏,它们只有消失,永远消失。

坎土曼的卖法

那些摆在街边待卖的坎土曼,就像维吾尔人的脸,刃部跟他们的下巴一样尖长。每一只一个样子,整整齐齐摆着。这只被买走了,那只依旧静静待着。它们似乎早就知道自己最终在哪块地里挖卷刃子,所以一点不着急。

卖坎土曼的老人也早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更不着急。坐在摆放整齐的坎土曼后面,双眼微眯。他不吆喝,也不还价。大坎土曼十八块小的十五块,就这个价钱这个货,没啥好商量的。卖掉一只算一只,卖不掉的,傍晚收回家去,第二天又摆在这块地方。他从不挪窝,错过的人有的是时间再回头。钱不够的人,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把钱凑够。他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等。等到坎土曼生锈,落满沙土。等到那些挑剔的人,转遍全库车的铁器摊铺再回来。等到库车河边的引水大渠,被泥沙淤死。又要新开一条百里长渠了,全县一半劳力投入挖渠,坎土曼又一次派上大用处,供不应求。

他的坎土曼按大、中、小三排,在地上摆成整齐的梯形,卖掉一只,他会从铁匠铺进一只补上,卖得再多梯形也不会残缺。这是他的牌子,几十年不变。那些低头转街的人,只要路过这儿,看见坎土曼摆成的梯形,就知道是他的摊子,价格、货都不用问,想买的挑选一只,钱一付就走,不会有任何变动。

那些卖坎土曼的,没有招牌,没有铺子,就街边一小块空地,东西就地一摆,但每个人都摆卖出一种样子,绝不会有重复。

你看那个大热天戴皮帽子的老汉,他的坎土曼沿街边摆成一长溜子,从小往大排过去,他蹲在尽头,像一只最大号的坎土曼。买货的人从那头挑选过来,好一阵才能走到这头。

那个光头巴郎(男孩)的坎土曼,一只一只插在地上,好像每一只都正在挖土,远远看去有上百只坎土曼在挖那块地。

而另一位白胡子老汉的坎土曼,也是立在地上卖,却全部刃口向上,仿佛干完了活,全都白刃朝天晒太阳呢。

还有的坎土曼挂在墙上卖,像一张张维吾尔人的铁青脸谱。

只要这条街道不变,卖坎土曼人的摊位就不变,每个摊子上坎土曼的摆法更不会变。一个一个巴扎,一年又一年地摆卖下去,就成了这条老街上的名牌摊铺,全库车人都会知道。远在塔里木河边草湖乡的农民,活儿干累了靠在埂子上,边抽莫合烟边摆弄自己的坎土曼:我这把嘛,是在老城“一长溜子”上买的,快得很,一点点泥巴都不沾。我的坎土曼嘛,另一个说,是在“梯形”那里买的,钢硬得很,挖柴禾时当镢头一样用,从来不卷刃子。

能变成钱的东西

各种各样的吃食,冒着香味儿等候那些嘴和肚子。有钱人吃的抓饭、拌面、缸缸肉,没钱人吃的馕、羊杂碎。在以抓饭闻名的乌恰市场,我看见几个妇女卖煮熟的洋芋蛋,两毛钱一个,四毛钱、六毛钱就能吃饱肚子——老城的穷人给乡下来的更穷的人们备下简单实在的廉价食物。

赶一天巴扎不能空着手空着肚子回去。

有数的两筐杏子,一麻袋青菜,价格卖好了能吃一盘素抓饭、两个烤包子,卖不好就只有啃自带的干馕子。收成是可以想到的,一年里只有几样东西能变成钱:不多的几棵树上的杏子、一小畦没种好的辣子和西红柿。地里的麦子刚够自己吃,埂子上的几行苞谷,早掰掉煮青棒子吃了。屋后的白杨,长粗还得几年。几只土鸡的蛋,一个个收起来,不知够不够换茶叶和盐。儿子眼看就长大了,要盖房子娶媳妇。对于大多数人,永远不会有意外的收入。只有可以想到的一些损失:那些杏树中的一两棵,杏花被大风吹远,白长一年。不坐果的杏树,密密麻麻长满叶子,遮阳光、挡风雨,秋天落下来,喂羊喂驴。还有那几亩麦子,种不好了一半是草,种再好也不会有剩余的,总要损一些养活鸟和老鼠,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一年一年,几袋麦子一两只羊,陪伴一家人的日子。父亲老掉了,儿女莫名其妙地长大,不会有更多的快乐幸福,但也不会再少。县上的统计报表中,有这些贫困村庄的人均收入,少得不能再少。有没有一份报表,统计这些人的笑声。他们一年能笑多少回,今年和去年的笑声,是否一样多,哪一年人们的笑声减少了。有没有人去问问那些忧郁沉默的人,你怎么不笑,怎么好长时间听不见你的笑声了。有没有人去问那些快乐欢笑的人,你高兴什么呢,有什么高兴事让你一年四季笑个不停。

眉毛的粮食

有一种叫奥斯曼的草,维吾尔人称它为"眉毛的粮食",据说有生眉养眉的功效。在库车农村,几乎每家房前屋后都种一些,女人们用奥斯曼的叶汁涂抹眉毛,久而久之,眉毛便像吸足了养分的庄稼一样,变得乌黑发亮。

这种“眉毛的粮食”学名叫菘蓝,株杆粉红,叶子深绿,种在庭院里既可当花欣赏,又随时随地可采叶描眉。一位妇女,只需种三五株就够一年用了,用不完的拿到巴扎去卖。扎成小束,一束卖五毛钱。城里妇女们的眉毛比乡下妇女更饥渴,她们有的在花盆里种几株,解燃眉之急,更多的要到巴扎去买。老城巴扎的奥斯曼生意经久不衰,每年都有许多妇女做这种无风险的小生意,靠别人的眉毛挣钱过日子。

冬天眉毛“吃”什么呢。维吾尔妇女在春天花红叶绿之时,便采集大量的奥斯曼鲜叶,用挤压出的叶汁拌以适当羊油,制成不腐不烂的眉膏,以备冬天之用。另一种储存方式是像烟叶一样晒干存放,但涂眉效果不如前者。

在巴扎上,还能买到一种特殊的头油,是用沙枣树的树胶制成的。据说用这种头油抹出的头发又黑又亮,还有股沙枣花的浓香。

维吾尔女子最引人注目的美是那双眼睛,而使眼睛熠熠生辉的则是那两弯令人惊异的浓黑眉毛。眉是五官最上一官,美容先美眉,维吾尔妇女似乎天生就知道这个道理。在库车小巷,常看到三两个维吾尔女人迎面走来,还看不清五官容颜时,便已被她们的浓黑眉毛吸引。待走到跟前,眉毛下又黑又深又大的眼睛,笔挺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那样的容貌,让人很难移开眼睛,移开了也还会再一次追望上去。

按维吾尔人的古老传说,女孩双眉间的距离,决定了日后婚嫁的远近。两条眉毛隔得远的女孩子,一定会嫁到很远的地方。母亲总是希望女儿留在身旁,所以女儿一出生,母亲便用奥斯曼叶汁涂抹她的眉毛,稍大一些,女孩便学会自己用奥斯曼涂抹眉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大的女儿两弯秀眉紧紧相连,嫁去的地方喊一声就能听见。

如今,这种眉毛的粮食已被制成眉笔、眉膏,价格很贵。库车老城的女人们,仍旧喜欢用新鲜奥斯曼的叶汁涂抹眉毛。那些自然的东西,机器一加工便变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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