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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之杰刚走出没几步,停下道:“宋提刑还有何事?”

“昨晚我问过虫达一事,”宋慈眉头微凝,“赵正使当真不知道此人吗?”

“真有他国降将来投,朝堂议事定会提及,六年前我已是太常卿,记性也不算差,不记得有哪次朝会上提到过虫达投金一事。你说的这个虫达,”赵之杰摇头道,“我的确没有听说过。”

宋慈点了点头,行了一礼,道:“多谢赵正使告知。”

赵之杰极为郑重地还了一礼,与完颜良弼一起去了。

转眼之间,偌大的祖茔园中,只剩下了宋慈和刘克庄,以及几个雇来的劳力。

自打离开府衙公堂,刘克庄便一直提心吊胆,生怕韩?又像上次韩府后花园掘尸那样早有准备,直至此时虫惜的尸体被挖出,韩?被差役抓走下狱,他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刘克庄拍了拍宋慈的肩膀,露出了笑容。

宋慈望着虫惜的尸体,道:“倘若不是韩太师命我接手此案,邀我来吴山南园赴宴,我便来不了这祖茔园,发现不了坟墓上的裂缝,也就不可能找到虫惜的尸体。冥冥之中,真是自有天意。”说完这话,神色微凝,似有所思。

尾声

翌日天气阴晦,净慈报恩寺后山荒林深处,刘克庄捐了两块地,一块用来合葬虫娘和虫惜,另一块用来收葬了袁晴。昨日那几个劳力,又受刘克庄的雇用,将棺材抬来此处,掘土掩坟。刘克庄取出一颗珍珠,那是当日苏堤上初遇虫娘时,虫娘用于支付算卦钱的珍珠,当时被他拿在了手中,一直视作珍宝,随身带着。他将这颗珍珠一并埋入了虫娘的坟墓中。待到虫娘入土为安,刘克庄点燃香烛纸钱,在刚落成的坟前祭拜。

“虫娘曾对我说起,当初薛一贯给她算卦时,指点她去太平观捐十贯香油钱,说她只要那样做,便能寻见月娘。虫娘当真去了太平观,捐了香油钱,最后居然真的灵验了,她当真在清波门见到了月娘。”宋慈站在刘克庄的身旁,想象着虫娘面带笑容走下马车时的场景,感慨道,“可我真希望那没有灵验啊。”

刘克庄默默地烧完纸钱,良久才站起身来。此时天色已晚,林中寒风渐起,有零星的枯叶从空中飘转落下。他拿起一瓶皇都春,将酒水倾洒在虫娘的坟头,叹息道:“远林摇落晚风哀,香魂一缕去瑶台,何年何月归去来?人言酒是消忧物,消不尽此中情怀。只祈雨露到枯荄!”

宋慈望了一眼枝丫罅隙间的阴霾天色,道:“天快黑了,回去罢。”

刘克庄将酒瓶轻轻搁在坟头,从怀中摸出几张行在会子,付与几个劳力,算作酬劳。

两人沿山路下山。刘克庄心中郁郁,虫娘之死,于他是莫大遗憾,但真相既已大白,真凶既已抓住,也算有个了结,可还有一事,一直记挂在他的心头。“叶籁兄的事,”他道,“当真就没有法子了吗?”

叶籁不避囹圄之祸、慨然挺身做证的这份大义,宋慈一直感念在心。他道:“叶公子大盗‘我来也’的身份已然坐实,其偷盗之罪虽难免去,但有一线机会,总要设法救他出来。”

刘克庄点了点头,只要能救出叶籁,付出任何代价他都甘愿。他又想起今早太学里的传闻,不无忧心地道:“我听说太学里有学官传言,圣上原打算在上元节视学典礼上当众召见你,如今却取消了这一安排。你一直想为官,想着重查十五年前那桩旧案,如今你忤了圣上治罪金国使臣之意,算是得罪了圣上,往后可如何是好?”

圣上取消召见一事,宋慈今早也已听闻。他奉旨查案,在限期之内查出真凶,成功破了西湖沉尸一案,却没有得到来自朝堂之上的任何褒奖,无论是此前一直对他夸赞有加的皇帝赵扩,还是举荐他查案的韩侂胄,对他都是不闻不问。他昨日破案之时,当众揭破了韩家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将韩?定罪下狱,公然得罪了韩侂胄,又没有将完颜良弼定罪,忤逆了皇帝赵扩的意思,往后的仕途只怕极为难走。仅仅取消召见一事,他便能清晰地感受到朝堂的施压,而且他非常清楚,这种施压,只怕才刚刚开了个头而已。然而,他望向山下,远眺水波浩渺的西湖,神容坦然地应道:“大世浮沉,随遇而安。”

宋慈和刘克庄并肩下山后,几个劳力将酬劳分了,一人得了一张行在会子,竟还多出来了一张,不知是刘克庄不小心给多了,还是见他们辛苦,有意多付的酬劳。各人将自己那份酬劳揣在怀中,多出来的那张行在会子则交给带头的劳力揣着,收拾好锄头器具,结伴下山,打算用这张多出来的行在会子,找家酒楼好好地吃喝一顿。

这一顿吃喝选在了清波门入城不远的一家小酒肆,也就是此前刘克庄和叶籁久别重逢的青梅酒肆,点了几样酒菜,筛了几碗青梅酒,众劳力吃喝吹嘘,转眼天便黑尽了。

带头的劳力姓葛,唤作葛阿大,众劳力之中,就数他嗓门最大,话最多。两碗酒下肚,葛阿大话匣子打开了,说起了他昨晚遇到的一件怪事:“你们不知道,侍郎桥那地方闹鬼啊。昨天夜里,我手痒去了柜坊,带去的钱输了个精光,离开时又背运得很,明明白天还晴着,夜里却下起了雨。我在柜坊借了把伞,回家时从侍郎桥路过。当时已是后半夜,路上明明没有人,可我刚到桥头,身后忽然响起踢嗒、踢嗒、踢嗒的声音。那一听就是木屐声,可大冬天的,谁会穿木屐啊?当时桥头的店铺还点着灯笼,我就看见我身边突然多出了一道影子,那影子左一摇,右一晃,居然只有身子,没有脑袋!我吓得躲在伞里不敢回头,假装没看见,硬着头皮往桥上走。结果那影子跟了上来,嗖的一下钻进伞里,紧挨着我。我可不敢转头,慌乱之中,灵机一动,往身边用力一挤,扑通一声,那影子被我挤下河去了。我顾不了那么多,慌忙跑掉了。”

众劳力一开始听得胆战心惊,听到最后却都笑了起来,道:“不知是哪个倒霉蛋子,想借你的伞避雨吧,让你给挤河里去了。”

葛阿大道:“真是闹鬼,那影子没有脑袋的!你们若不信,自己去侍郎桥走走。”

众劳力起哄道:“走就走,谁会怕?一起看鬼去喽!”说着叫来酒保结账。

多出来的那张行在会子由葛阿大揣着,可他往怀里一摸,霎时间愣住了。他翻遍全身口袋,只有一张行在会子,那是他应得的酬劳,多出来的那张却怎么也找不着。

“葛阿大,你可别想赖账。”众劳力都道。

“谁说我要赖账?”葛阿大很是气恼,掏出自己那张行在会子,当场付了钱,“你们爱信不信,要去自己去,我不去了!”

众劳力都笑着打圆场,葛阿大却气不消,从酒肆里出来,一个人气冲冲地走了。

葛阿大并没有回家,而是打着灯笼沿路往回走,想找一找那张多出来的行在会子掉在了何处。沿路行人颇多,行在会子若是掉在途中,只怕早已被人捡去,只有指望行在会子是之前在净慈报恩寺后山收拾锄头器具时遗失的,那还有可能找到。

他一路找回了净慈报恩寺后山,一个人提着孤灯,走进了后山密林,回到了虫娘、虫惜和袁晴的坟墓前。他在坟墓附近找寻了一阵,居然真让他在一旁的枯草丛里找到了那张行在会子。行在会子夹在枯草间,没有被风吹走,居然失而复得。他欣喜万分,正要伸手去捡。

就在这时,一片死寂的密林之中,忽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后山密林大多是坟地,本就格外阴森,这阵突如其来的细碎声响,令葛阿大一下子汗毛倒竖。

“是谁?”葛阿大举起灯笼,朝声音来处一照,那里是一片土坡,没照见人,只照见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他挨近几步,却见那圆滚滚的东西是一个人头,一个已成骷髅的人头。

这个骷髅人头没有身子,孤零零地搁在土坡下,忽然动了一下。

葛阿大吓得退了两步,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定睛再看时,却见那骷髅人头又动了一下,往土坡上爬去。那骷髅人头竟然在爬坡,爬上又滑下,滑下后又爬,其状不胜骇异。

“鬼……鬼啊!”

葛阿大吓得一跤跌倒,爬起身来,连行在会子也顾不得捡了,抓起灯笼,慌不择路地奔下山去。他一边飞奔一边叫喊,声音响彻整片山林。

宋慈洗冤笔记3

引子

落满枯叶的土坡下,虫氏姐妹的坟墓旁,当又一锹土挖开后,一只已成白骨的手从泥土里露了出来。

“当……当真有冤……”围在一起的几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步,手持铁锹之人声音发颤。

这几人是昨日受刘克庄的雇佣安葬了虫氏姐妹和袁晴的劳力,手持铁锹之人是其中带头的葛阿大。昨天夜里,葛阿大为了寻找丢失的行在会子,独自返回净慈报恩寺后山,却看见这处土坡下有一颗骷髅人头在爬坡,吓得他仓皇逃下山去。他一整夜悬心吊胆,想起前日在侍郎桥撞见过无头鬼,如今又让他撞见了一颗孤零零的人头,二者合起来,不正好是一只完整的鬼吗?转过天来,他与几个劳力碰了头,说起此事,几个劳力都说他昨晚在青梅酒肆喝多了酒,看花了眼。他却深信自己是撞鬼了,又想起近来赌钱太过晦气,只要一去柜坊便赔个精光,越想越觉得邪门。他想找个算命先生替自己看看,想起苏堤上有个测字算卦的道士名叫薛一贯,对外宣称不灵验不收钱,心想自己先去算卦,灵不灵验都是自己说了算,到时候一口否认,钱便不用给了,于是去找薛一贯算了一卦。

薛一贯让葛阿大扔了铜钱,对着卦象掐指一算,眉头皱起老高,道:“好心未必有好报,烧香也能惹鬼叫。贫道若没算错,你这是让冤鬼缠身了啊!”葛阿大忙追问究竟。薛一贯仔细道来,说葛阿大撞上了一只冤鬼,那冤鬼死于非命,有冤难伸,想借他的口诉冤,这才处处缠着他不放。葛阿大又问该如何化解。薛一贯说冤鬼现身之地,必有冤屈藏匿,让他去撞鬼的地方仔细寻找,非得找出冤屈所在,替那冤鬼诉了冤,那冤鬼才不会再纠缠他。

葛阿大对薛一贯的这番话深信不疑,拉上几个劳力去了侍郎桥,在桥上桥下仔细搜寻一番,没有任何发现,接着又赶去净慈报恩寺后山,在这片土坡下寻找了一番,仍是没有任何发现。

葛阿大不死心,心想今日若不将这冤屈找出来,岂不要被这只冤鬼缠上一辈子?薛一贯不是说有冤屈藏匿吗?这土坡下还能怎么藏,无非就是藏在泥土里。他找来铁锹,就在这片土坡下开挖,哪知刚挖了几锹土,便有尸骨从泥土里露了出来。

净慈报恩寺后山立有不少坟墓,算是一片坟地,可这片土坡下除了新立的虫氏姐妹和袁晴的坟墓,并没有其他坟墓,突然挖出来的这具尸骨,显然不是入土为安地葬在这里,更像是被草草掩埋在此。葛阿大自认为找到了冤屈所在,当即赶去府衙报案,找来了几个府衙差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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