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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纸包放在立柜顶端,向蜷缩在梁上的猫头鹰微微挥一下手,然后下来,悄悄关上入口盖。

不过我没有马上开包。把那褐色纸包靠着画室墙壁立了好几天。我坐在地板上,只是不明所以地看着它。擅自开包合适不合适?我很难下定决心。不管怎么说都是别人的所有物。哪怕想得再能自圆其说,我也不具有随便拆开的权利。若想那样做,至少要得到其子雨田政彦的许可。然而不知何故,我懒得向政彦告知画的存在。觉得这是我和雨田具彦之间纯属个人性质的一对一问题。至于何以怀有这种奇妙的想法则无法解释,反正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我定定盯视——险些盯出洞来——这幅用牛皮纸包裹着、缠了好几道细绳的画(估计是画),一再思索之后,终于下定开包取画的决心。我的好奇心比我看重礼节和常识的心情顽强得多执拗得多。至于那是作为画家的职业性好奇心还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单纯的好奇心,自己无以判别。但不管是哪个,我都不能不看个明白。我打定主意,哪怕给人戳脊梁骨也无所谓!我拿来剪刀,剪开绑得结结实实的细绳,而后剥褐色包装纸。花时间剥得很仔细,以便能酌情重新包好。

不知包了多少层的褐色包装纸下,有一幅用漂白布 那般柔软的白布包着的镶在简易画框里的画。我轻轻剥开那层布,像剥开被严重烫伤之人的绷带时那样轻手轻脚小心翼翼。

白布下现出的,如我事先所料,是一幅日本画。横置长方形的画。我把画立在板架上,退后几步细看。

毋庸置疑,作品出自雨田具彦之手。不折不扣是他的风格,手法是他特有的。大胆的留白,遒劲的构图。上面描绘的,是飞鸟时期打扮的男女。那一时期的服装和那一时期的发型。然而这幅画让我十分惊愕:画面充满暴力性,几乎令人屏息敛气。

据我所知,雨田具彦基本不曾画过如此种类狂暴的画。说从未画过怕也未尝不可。他画的,大多是仿佛撩拨乡愁的平和安谧的画。偶尔也以历史事件为题材,但画面出现的人物形象大体融入类型之中。人们在古代丰盈的大自然中构成紧密的共同体,生活尊重协调。诸多自我为共同体的整体意志或安稳的宿命所吸纳。而且世界之环是静悄悄闭合的。想必这样的世界是之于他的世外桃源。他从各种各样的角度、以各种各样的视线持续描绘这样的古代世界。多数人将这种风格称为“对现代的否定”,称为“对古代的回归”。其中当然也有人斥之为“逃避现实”。不管怎样,他从维也纳留学回国以后,摈弃了指向现代主义的油画,独自一人在这静谧的世界里闭门不出。从不解释,从不争辩。

然而,《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中流淌着血,而且流得那么多,那么现实。两个男子手握仿佛沉甸甸的古代长剑争斗。看上去似乎是个人性质的决斗。争斗双方,一个是年轻男子,一个是年老男子。年轻男子把剑深深刺入年长男子的胸口。年轻男子蓄着漆黑漆黑的一小条唇须,身穿浅艾蒿色紧身服。年老男子一身白色装束,蓄着丰厚的银须,脖子上戴有串珠项链。他握的剑从手中脱落了,但尚未完全落地。血从他的胸口喷涌而出。剑的尖端大概刺中了大动脉,血染红他的白色装束。嘴痛得扭歪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万念俱灰地瞪视虚空。他知道自己失败了,但真正的疼痛尚未到来。

另一方的年轻男子眼神极为冷酷,目不转睛地直视对手。眼睛没有悔意,没有困惑和怯懦,没有兴奋表示。瞳仁是那般冷静,眼睛里只有迫在眉睫的一个人的死,以及自己确切无疑的胜利。四溅的血不过是其证明罢了,并未给他带来任何情感。

老实说,迄今为止我一直把日本画相对看作描绘静止的、类型化世界的美术样式,单纯地认为日本画的技法和绘画材料不适合表现强烈感情。那是同自己了不相干的世界。可是面对雨田具彦的《刺杀骑士团长》,我清楚得知自己的那种想法纯属自以为是。雨田具彦画的两个男人赌以生死的剧烈决斗场景,有一种从深处摇撼看的人心魂的东西。获胜的男人和落败的男人。刺杀的男人和被刺杀的男人。那种类似落差的东西让我为之心动。这幅画有某种特殊的东西 !

有几个在旁边注视这场决斗的人。一个是年轻女子。女子身穿雪白雪白的高档衣服,头发向上梳起,戴有大大的发饰。她一只手放到嘴前,嘴微微张开。看上去似乎正屏息敛气而又要大放悲声。美丽的眼睛大大睁开。

还有一个,一个年轻男子。服装不那么气派。黑乎乎的,饰物也少,十分便于行动。脚上穿着简单的草鞋,似乎是仆人或什么人。没有带剑,只在腰部别一把短刀样的东西。矮个头,敦敦实实,下巴蓄着浅淡的胡须。左手——以现今说来,恰如事务员拿文件夹那样的姿势——拿着账簿那样的东西。右手像要抓取什么似的伸在空中。但那只手什么也没能抓到。至于他是老人的仆人还是年轻男子的仆人,抑或是女子的仆人,从画面上看不出。看得出的充其量只有一点:此乃这场决斗急速展开的最后发生的场景,无论女子还是仆人都全然始料未及。不容怀疑的惊恐表情在两人脸上浮现出来。

四人中不吃惊的只有一人,只这个杀人的年轻男子。大概任何事情都不可能让他吃惊。他并非天生的杀人者,不以杀人为乐。但是,为了达到目的,对于让谁停止呼吸这点他会毫不犹豫。他年轻力壮,满怀理想(怎样的理想自是不得而知)。而且掌握巧妙操剑的技术。目睹已过人生盛期的老人死于自己之手的样子,对于他不值得惊讶。莫如说是自然而然合情合理之事。

还有一人,那里有个奇妙的目击者。画面左下角有个男子,样子就好像正文下面的脚注。男子把地面上的封盖顶开一半,从那里伸出脖子。盖是正方形,似乎是木板做的。那个封盖让我想起这座房子通向阁楼的入口的盖子。形状和大小也一模一样。男子从那里观察地上之人的样子。

地面开了一个洞?四方形出入口?不至于。飞鸟时期不可能有下水道。而且决斗是在室外进行的,一片一无所有的空地。背景上画的只有枝丫低垂的松树。在这种地方的地面何以会开一个带盖的洞穴呢?讲不过去。

况且,从那里伸出脖子的男子模样也够奇怪。他长着弯茄子那样的异常细长的脸,满脸黑胡子,头发长长的乱蓬蓬的。看上去像极了流浪汉或远离人世的隐居者。看作呆子也未尝不可。可是,他的目光敏锐得足以让人吃惊,甚至可以从中感受类似洞察力的眼力。话虽这么说,那种洞察力并非通过理性获得的,而是某种洒脱——没准近乎狂气——偶然带给他的。服装细部看不出。我所能看出的,只有脖子往上部位。他也注视那场决斗。不过对其结果似乎并不吃惊。看上去莫如说作为本应发生因而发生的事件而纯然旁观,或者出于慎重而在大致确认事件的细节。姑娘也好仆人也好都没察觉身后长脸男子的存在。他们的视线被剧烈的决斗紧紧牵住了,谁也没往后看。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呢?为了什么而如此潜入古代地下的呢?雨田具彦是出于何种目的将这来历不明的奇形怪状男子以强行打破构图平衡的形式特意画进画面一角的呢?

这且不说,问题首先是这幅作品为什么被标以《刺杀骑士团长》这个名称呢?不错,画中,身份显得高贵的人被长剑刺杀了。然而,身着古代衣服的老人的样子,无论怎么看都与“骑士团长”之名不相符合。“骑士团长”这一头衔显然是欧洲中世或近世的东西。日本历史上不存在这样的职位。尽管如此,雨田具彦却将“骑士团长”这个带有怪异意味的标题安在这幅作品上。其中应有某种理由 。但是,“骑士团长”这一说法有什么微微刺激我的记忆。记忆中以前听过这个说法。我像捋细线一样追溯记忆轨迹。应该在哪里的小说上或戏曲上看过这个字眼。而且是相当知名的作品。哪里呢……

我猛一下子想起来了。莫扎特的歌剧《唐璜》(<i>Don Giovanni</i> )!开头应该有“刺杀骑士团长”的场面。我走去客厅唱片架跟前,抽出其中的《唐璜》套装唱片,扫视解说书。确认开头场面被刺杀的到底是“骑士团长”。他没有名字,只标写“骑士团长”。

歌剧脚本是用意大利语写的,其中最初被刺杀的老人写为“I1 Commendatore”。有人用日语译为“骑士团长”,这一译法固定下来。至于原来的“Commendatore”准确说来是怎样的地位、怎样的官职,我不得而知。几种套装唱片中的任何解说书都没有关于这点的解说。这部歌剧中的他是不具有名字的一介“骑士团长”,其主要职责就是在开头落在唐璜手里被其刺杀。最后变成走动的骇人雕像出现在唐璜面前,把他领去地狱。

细想之下,这岂非不言而喻之事?这幅画中画的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即浪荡公子唐璜(西班牙语为“Don Juan”),被刺杀的是年长男子即有名誉的骑士团长。年轻女子即骑士团长的漂亮女儿唐娜·安娜,仆人是服侍唐璜的莱波雷洛。他手里拿的是极长的名录,里面一一记录着主人唐璜迄今占有的女人姓名。唐璜千方百计引诱唐娜·安娜,同予以斥责的安娜父亲骑士团长决斗,一剑刺杀。很有名的场面。为什么就没觉察到呢?

大概因为莫扎特的歌剧同处理飞鸟时期题材的日本画这一组合相距过于遥远了吧?所以我才没将二者在自己心中好好联系起来。而一旦明白过来,一切豁然开朗。雨田具彦将莫扎特歌剧世界一直“篡译”为飞鸟时期。确是饶有兴味的尝试。这我承认。可是,这一篡译的必然性 究竟在哪里呢?同他日常风格实在大相径庭。还有,为什么非把它特意层层包起来藏进阁楼不可呢?

不仅如此,画面左端从地下伸出脖子的长脸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莫扎特的歌剧《唐璜》当然没有这样的人物出场,是雨田出于某种意图将此人补画在画面中的。何况,歌剧中安娜并没有实际目睹父亲被刺杀的现场,她去找其恋人唐·奥塔维奥骑士求助。当两人返回现场时发现父亲奄奄一息。而在雨田具彦的画中,这一状况的设定——想必为了加强戏剧性效果——出现微妙的变动。但是,从地里探出脸来的,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唐·奥塔维奥。此人长相怪异,明显偏离世间基准,不可能是帮助唐娜·安娜的白面正义骑士。

此人莫不是从地狱里来的恶鬼?为了侦察如何将唐璜带去地狱而预先在此亮相?但左看右看,此人都不像是恶鬼。恶鬼不具有如此炯炯有神的眼睛。恶鬼根本不会悄然举起正方形木制封盖而探头探脑钻出地面。这一人物看上去莫如说是作为某种恶作剧精灵介于其间的。我姑且将其人称为“长面人”。

此后几个星期我只管默默盯视这幅画。面对这幅画的时间里,我全然上不来想画自己画的心情。甚至正经吃饭的心绪都无从谈起。或者往打开电冰箱最先看到的蔬菜上浇蛋黄酱拿起嚼食,或者打开买好放在那里的罐头用锅加热——至多做到这个程度。我坐在画室地板上,一边翻来覆去听《唐璜》唱片,一边百看不厌地定定看着《刺杀骑士团长》。日落天黑,就在画前斜举着葡萄酒杯。

画得无与伦比,我想。不过据我所知,这幅画,雨田具彦哪一本画集都没收录。就是说,世间一般还不知道这幅作品的存在。如果公开,这幅作品无疑将成为雨田具彦代表作之一。倘有一天举办他的回顾展,即使用在海报上都无足为奇。而且,这不单单是“画得好”的画。画中明显鼓胀着非同寻常的力度。这是稍懂一点美术的人都不可能看漏的事实。其中含有诉诸观众心魂深层部位、将其想像力诱往别的什么场所的富于启示性的什么。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把眼睛从画面左端那个满脸胡须的“长面人”上移开,就好像他正打开封盖从个人角度 把我诱去地下世界。那不是把其他任何人,而是把这个我 。实际上,那盖子下有怎样的世界也让我耿耿于怀。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到底在那里干什么呢?盖子是很快再次关闭还是一直敞开呢?

我一边看画,一边反复听歌剧《唐璜》的这个场面。序曲,继之以第一幕第三场。那里唱的歌词、出口的台词几乎可以照背不误。

唐娜·安娜:

“啊,那个杀人犯,杀了我的父亲!

这血……,这伤……

脸已经出现死相,

气息奄奄,

手脚冰凉。

父亲,温柔的父亲!

人事不省,

就要这样死去。”

<hr/>

(1) 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法国画家、雕刻家、版画家,野兽派绘画运动领袖。以使用鲜明、大胆的色彩而闻名。偶然的机缘成为其人生转折点,他曾说:“我好像被召唤着,从此以后我不再主宰我的生活,而它主宰我。”代表作有《戴帽子的女人》等。

(2) 乔治·布拉克(Georges Braque,1882—1963),法国画家,立体主义画派代表之一,曾参加野兽派绘画运动,后又创作“拼贴画”,代表作有《弹吉他的男人》《圆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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