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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洛瓦 1588 年 12 月 23 日

1588 年的秋末,天主教的事业在法国步入了死局。随着无敌舰队日渐逼近水陆大军的汇合点,瓦卢瓦的亨利一度对吉斯的亨利频频让步,但又从未在核心利益上退避半分。进入 8 月,当西班牙获胜的流言甚嚣尘上时,法国国王敕封吉斯为自己的副将,不过他并不愿意与吉斯一道返回巴黎,而等到西班牙得胜的可能性缓慢而悄悄地渐次消退时,国王又摆出了顽强的抵抗姿态。一场谨慎、迂回的战役开始在他这里缓缓展开,瓦卢瓦的亨利要夺回失去的一切。

9 月初,当《真言》开始付梓、帕尔马从敦刻尔克拔营而走时,法国国王遣散了身边的臣子。朝中重臣全部卸任而去,包括御前大臣谢韦尔尼、财政大臣蓬伯纳·德·贝里艾佛尔、三位国务秘书(布律拉尔、维勒鲁瓦和皮纳特),以及国王在政务部门的所有骨干分子,自从瓦卢瓦的亨利加冕以来,这些骨干分子就一直以国王的名义治理着法国,早在亨利统治波兰时便鞍前马后一任驰驱,亨利尚处襁褓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干练的王室股肱了。遣散这些老臣的过程没有伴随任何责备,也没有列举任何理由,亨利只用一句“准予致仕归家”便开始了放逐,为他们的政治生命判处了死刑。在三级会议即将于布洛瓦召开、王国的事务尚且纷乱如麻的此时,发动这样一场宫廷革命似乎极其愚蠢,对于王室政府也极具毁灭意义,多数人都在猜测,遣散必定是被逼无奈的结果,其幕后推手一定是历来在这方面呼声最高的那一派——神圣同盟的激进分子。

谢韦尔尼比其他人更加了解底细,因此也有人怀疑,他的同僚大抵也都心知肚明。症结其实在于,这些大臣们是在侍奉凯瑟琳·德·美第奇很久以后才转而为她的儿子效命的。出于习惯的力量,他们总是向王太后出示最新的函件,对于王太后在自己的拟稿上所作的修正,他们也都照单采纳,王太后的意见更是被他们认真记在了自己的备忘录中。贝里艾佛尔在苏瓦松与吉斯交涉时,每天都向王太后呈报最新进展,对其建议言听计从。街垒日过后,维勒鲁瓦又背着国王,按照王太后的指示往昂古莱姆去信,那封信意在断送埃佩农的性命。谢韦尔尼之所以高呼返回巴黎,也是因为这是凯瑟琳王太后的心意。凯瑟琳清楚大臣们何以被解职,她将之视为国王对自己的抛弃,由此心怀忿恨。

事实正是如此。如果说凯瑟琳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话,她的儿子早就明白母亲已经抛弃了自己。为了转败为胜,凯瑟琳已经在本能的支配下自然而然地弃瓦卢瓦的亨利而去,选择了吉斯的亨利。这解释了为什么在至今一年有余的时间里,无论吉斯意欲何为,凯瑟琳总能说服自己,相信这实际上也对儿子最有利、最安全。这就是为什么那天凯瑟琳在卢浮宫救下吉斯公爵的性命后,她的儿子便再也不愿信任母亲的原因。国王在凯瑟琳臣仆的注视下如芒在背,眼看前方就是远僻的歧途,他无法再这么驯顺地亦步亦趋了。

国王在布洛瓦形单影只。他的新臣子们诚实勤恳但无足轻重,只是埋头干自己的活儿,却不适合与之交谈。茹瓦斯和埃佩农曾经是仅存的宠臣,或者说是最后两位有分量的“甜心”,他们是国王身边的好友,而非玩物。可是现在茹瓦斯已经死去,埃佩农也在昂古莱姆闷闷不乐,相信自己的朋友和主上亨利三世要置他于死地。国王的妻子性格过于沉闷、软弱,就好像他的母亲过于尖锐、强硬一样,都不适于分享他的隐衷。他的身边只有任用的工具,只有笔杆子和刀把子。他要有所作为,只能独自行事。

有时候,这一切真令他难以承受,他会一连数个小时、几天几夜把自己关在室内,不与任何人交谈,一个人在黑暗之中昏睡。不过多数时间里,他仍保持着平日的风度,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三级会议的议员们相继到来,亨利和颜悦色地招待他们,魅力十足。在议员最终到齐后,他用雄辩而哀婉的词句发表演说,让本来心怀敌意和疑窦的会众禁不住起立喝彩。他花了很多时间陪伴表兄吉斯公爵,面对这位他王国中的副将、王室的大总管,他能够得心应手地取予进退,随时报以无伤大雅的戏谑和模棱两可的话锋。随着冬天的脚步临近,他的母后比往年更加不耐寒气,长时间卧在床上,因此每一天他都在母亲的床边徘徊,向她禀报法国和欧洲的新闻,耐心倾听母后的建议。他总是倍加警觉,在敌人的环伺之下,孤身一人的他必须如此。

这是一项缓慢、艰辛的工作。即使那帮旧臣全都在场,还在为他指点筹划,他的议会策略也不可能设计得更加精明,不过,他却终究无法在三级会议上取得进展。他曾寄望于不仅利用本次会议缓解自己的长期贫窘,而且要借此夺取吉斯公爵在神圣同盟中的领导权,可是会议中的温和派只占极少数,激进分子们在尝到了一点权力的滋味后,提出了许多互相矛盾的要求。他们想要一个更加高效的中央政府。他们还想让这样的政府在自己的持续监督下运转。他们同时期冀和平与繁荣、发展经济和进行改革、实行更低也更加公平的税负,希望立刻发动一场毫无保留的十字军运动,彻底铲除异端分子。他们在所有这些要求上如此专心致志,竟至于对萨伏依公爵

<small>① </small>吞并了法国在阿尔卑斯山外的最后一处前哨这样的事拒绝关心。他们表示,绝对不会投票通过任何新税种。欲捐输,先改革,议员们呼唤道,但是国王的每一次让步又总会为新的吁请提供垫脚石。这真是令人沮丧的死结,然而亨利并不因为改革的呼声高涨,便认为三级会议不可操纵。相反,他将一切症结都诿过于吉斯家族的阴谋诡计。一旦吉斯公爵失势,国王便有充足的自信来掌控三级会议。

吉斯同样感到灰心丧气。三级会议的议员本来全都是神圣同盟的热心支持者,现在却完全跳出了他的掌心。吉斯需要一只大军来实施自己的计划。如果拨款议案不能投票通过,大军从何而来?除此之外,只要三级会议还在召开,国王和他当然就还要待在布洛瓦,而在离巴黎如此遥远的地方,他并不能完全放松下来。他是巴黎之王,但还不是法国之王,他也不需要门多萨来提醒自己,此时此刻他几乎无法对西班牙的支持稍作指望。倘若他曾预见到无敌舰队将会不光彩地落败,可能就会待在离布洛瓦远一点儿的地方。在这儿,在国王的宫廷中,他无时无刻不在面临危险。一旦三级会议闭幕,他就要把国王带回巴黎,哪怕被迫动用武力,也要把国王拖回国都。

与此同时,他还在未雨绸缪,以应不测。当时的布洛瓦布满了神圣同盟的武装力量,留驻在王室城堡中听命于他的追随者,在人数上远超王家卫兵。作为王室总管,城堡的所有钥匙全都保存在吉斯那里,无论白天夜里,他都能前往城堡的任何角落,甚至可以带着士兵打开国王卧室的门,而不会受到任何人的盘问。不过,最让他感到高枕无忧的是,他确信瓦卢瓦的亨利只剩下一副可怜巴巴、毫无生气的躯壳,绝无可能发起反击。当里昂大主教乞求他在公开场合给予国王更多的尊重、不要将后者逼得太紧时,吉斯却只报以一笑。“我比你更了解他,”他说道,“要掌控他,必须蔑视他。这是一位需要吓唬的国王。”

12 月 19 日的早上,受命探入城堡的一位间谍向他禀报称,国王正与一些人商议如何除掉“迫害者”,会上阿尔丰塞·奥纳诺再次强调了 5 月份时已经陈述过的观点:“马上除掉他。”对于这份报告,吉斯仅仅耸了耸肩而已。他收到过大量这类最终无关痛痒的警报。12 月 22 日的晚餐席间,他发现一张匿名的便笺被人塞进了自己的餐巾中,上面写着另一段急迫的警示文字。他向在场的同伴大声朗读了便笺的内容,接着从旁边的桌子上取了一支笔,在纸上潦草地写下“他不会有这个胆量”,然后就将便笺掷于地上不管不顾。他已经声色俱厉地恐吓过瓦卢瓦的表弟太多次,他毫不怀疑自己可以一直奉行故事。

就像吉斯获悉的那样,国王的确已经就这个问题与一个非正式的咨议班子进行过商谈。亨利三世告诉众人,他握有证据,一场针对自己的王位和性命的密谋正在酝酿之中。在吉斯的红衣主教<small>② </small>的餐桌上,密谋者已经为公爵祝酒,恭贺他即将荣任下一任法国国王。有人向吉斯公爵的秘书申请战争期间的安全通行证,结果得到如此答复:“可以的话,你最好稍等一会儿。我们很快就会改变头衔和身份了。”国王继续补充道,他收到了许多警告,除非更坏的厄运降临在自己头上,否则不久后他就会被绑架到巴黎。甚至连吉斯的弟弟马耶讷公爵也差人给自己送来了警告信。“有我无他,”国王以此结束了陈述,“诸位有何良策?”

第一个作出回答的可能是新任御前大臣蒙托隆。他认为吉斯无疑犯下了叛国罪。证据已经非常充分。应当迅速将他捉拿归案,完成控告、审判和处决。国王悲伤地笑了笑。上哪儿找这样一处法庭,来对一位法国贵族、神圣同盟的总司令进行审判和定罪?难不成,在巴黎?

奥芒元帅提出了一条更加直接的应急之策,阿尔丰塞·奥纳诺也直率地表示了赞同——“杀了他。”不过奥纳诺虽已准备就绪,亨利却知道,没人比他更令吉斯党人感到恐惧和疑虑了。手持利刃的奥纳诺绝无机会走入距离公爵 100 英尺以内的地方。国王又看了看克利翁。这位法兰西警卫队队长的脸颊立刻胀成了红色,开始口吃起来。虽然难以置信,可是他确实从未在事先没有给予警告的情况下刺杀过敌人。他不认为自己可以完成这一使命。不过,现在可以举行一场决斗。他将很乐意向公爵发起挑战,亲自参与这场决斗。而且他确信能够杀死吉斯。亨利摇了摇头。面对这样一场挑战,吉斯将会作何应对,即使向克利翁解释也是枉费功夫。亨利感谢了所有人。他还要另作思考。

在第四天过去之前,他有了主意。有一个时刻,如若未经允许,吉斯派的党徒将不得擅入城堡内的王室寓所。届时枢密院将在前客厅晤面,那里连通了前方入口处宏伟的螺旋楼梯和后方王室下榻的套房。会谈期间,但凡未经授权之人均被排斥在外,参会议员只能独自前来,会场招待员将负责把控出入的各扇大门。客厅里有一群特别的与会者,国王可以完全信赖他们的忠诚,这便是所谓的“四十五人卫队”。四年前,他们由埃佩农招募而来。四十五人卫队全部出身贵族阶层,但又只是加斯科涅的小贵族而已,他们每个人的全部身家不过只有一匹马、一口剑、一块褴褛的斗篷,还有几英亩遍是石子、勉强赖以度日的薄田。他们在宫廷中无亲无故,除了国王,再无怙恃。他们中有 15 人被要求担任国王的贴身侍卫,日夜值勤,随时听候亨利的调遣。作为回报,他们可以支取一笔在其眼中俨若王侯待遇的高额俸禄。吉斯早就提到过他们,认为这不过是一帮游手好闲、一无是处却又穷奢极侈的恶棍,在由三级会议中的吉斯朋党所提出的改革意见中,就有一条主张解散这帮无赖。四十五人卫队对此一清二楚。

人员安排妥当后,还有别的复杂程序等待处理。城堡一边的侧翼是先王弗朗索瓦一世<small>③ </small>下令兴建的,亨利三世的寝宫眼下也设在其中,那里的构造暗藏玄机,由一座座回环曲折的小型楼梯、一条条出人意料的隐蔽通道组成。两处平时畅通的门廊现在要临时封闭,一扇总是紧锁的门则应保证打开,这样做是为了让到时不可或缺的演员们在不被注意的情况下及时登台。国王对于每一处细节都要亲自过问,不允许出现任何纤介之失。

12 月 22 日下午,他与吉斯进行了一次长谈,有关这场对话的唯一记录显得过于程式化,以至于不可能是真的。但根据这份记录,国王肯定向吉斯提到了第二天的行程,他和王太后将会离开城堡,前往猎场的大帐欢度圣诞佳节,不过在动身之前,还要召开一次会议。过了一会儿,他又差人前来,表示需要拿到城堡的钥匙——这当然是出于翌日行程的考虑。吉斯遂将一串钥匙扔给了报信人。这件事刚好发生在最后那封匿名警告信送达吉斯之前。

早上 7 点钟,还在卧房中安睡的吉斯被他的现任情妇唤醒,得知会议将在 8 点开始,时间之早异于平时。(国王凌晨 4 点就起床开始着手最后的准备了,为避免走漏风声,他要尽可能等到最后一刻再把剧情透露给登台的演员们,而且仅限于他们必须执行的部分。)这是一个惨淡的清晨,窗外的纤纤细雨中夹杂着雪花,古老的城堡里寒气刺骨,但吉斯只能穿上昨晚的薄裳——一套紧身的绸缎上衣和半长裤、一件短小的斗篷——便急急忙忙赶去了会场。

在宏伟的螺旋楼梯上,吉斯惊讶地发现了一群弓手卫兵。领头的军官礼貌地向吉斯陈述了情况,他们正在请愿,请求至少先领取一部分拖欠的薪饷。一些弓手一边随同吉斯登上台阶,一边乞求公爵代为美言几句,以方便诸位大人知晓他们已经多久没有领到薪饷,当下的处境又是多么苦不堪言。而后会议厅的大门在吉斯身后关闭,弓手们也转身散开,肩并肩排成坚实的阵列,将宽阔的楼梯从一端到另一端封锁得严严实实。

吉斯是来到会场的最后一人。他的弟弟红衣主教和里昂大主教是除他以外自己这一派仅有的两位与会代表,二人也只是在不久之前刚刚抵达;其他人看上去都来得早得多。吉斯略感不安。他抱怨了一下寒冷的天气,令人生起炉火。他又派人去取一些糖渍的水果。(宏伟的螺旋楼梯已经被完全封锁起来,这些水果是从国王专用的食橱里取来的。)接着,他下方有旧伤疤的那一只眼睛开始莫名地流泪,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带手帕过来。一位男侍连忙为他递来国王的方巾。这时火焰已经令身子恢复了暖意,他于是解下了自己的斗篷。会场随后因为一些与钱款有关的例行讨论嗡嗡作响起来,一位贵族侍从向吉斯传话,国王想要在自己的内室中与他单独见面。在提请众人原谅后,吉斯离席而去,他推门进入了国王的套房,左臂上还不以为意地搭着自己的短斗篷。

四十五人卫队中的 8 人正在走廊里休息。吉斯穿廊而过时,他们全都如陪侍一样在他身后列队尾随。等到约略行至国王内室的门口处,吉斯蓦地转身面向了他们,此时走在最前方的那个人猛然将一把匕首攮入了吉斯的身体。吉斯挣扎着试图拔剑,可是慌乱中剑柄和斗篷缠绕在了一起,抢在他拔剑出鞘前,他身后的一扇门突然打开,四十五人卫队中的其他人霎时闪现,上前攫住了他的双臂。吉斯是个力大无穷的男人,尽管受到众人的纠缠,他却仍然能够拖着袭击者们在大厅中到处走动,他拼命想要挣脱双臂,在一把把匕首接连刺来时,他竭力疾呼:“啊!我的朋友们!啊!先生们!啊!背叛!”接着,有片刻时间,他稍稍挣脱了四周的刺客,一个人挺立着,却禁不住开始摇晃,他又迈了一步,终而头颅向前重重地栽倒在地。后来,众人在搜查他的身体时,发现了一张尚未完成的手稿,那是一封信,开头的句子是这样的:“继续维持法兰西的内战,还要每个月花费 70 万里弗

<small>④ </small>。”这句话总结了吉斯的事业,或许可以当作他的墓志铭。

还在楼下寝宫中的王太后听见了头顶上奇怪的扭打声和踩踏声,浑身开始哆嗦不止。还在会议厅中的红衣主教吉斯也听到了兄长因愤怒而高亢的嘶吼,他立时站起身来高叫:“背叛!”可是利剑在握的奥芒已经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须臾,弓手护卫们冲了进来,将红衣主教和里昂大主教带出了会场,二人就此沦为阶下囚。清晨还未过去,吉斯一派的好几位贵族密谋者已经被收押在监,其中就有出自波旁家族、年事已高的红衣主教查理<small>⑤ </small>,他已经被密谋者们内定为王位过渡时期的傀儡君主,国王卫队还闯入三级会议的会场,逮捕了几位领导者,例如街垒日的两位抵抗英雄布里萨克伯爵和拉夏贝尔·马尔托,前者是三级会议中贵族等级的主席,后者是巴黎革命政府的现任领袖、第三等级的主席。

有人抗议,但无人反抗。刹那间,布洛瓦的神圣同盟追随者们在低首慑服后走向了瓦解,不过由于亨利三世并非噬血之辈,肃反的全部代价也只有两条性命而已。红衣主教吉斯死在了卫兵的长枪之下,其他所有被逮捕的人士遭到的最严重的惩罚也不过只是暂时的囚禁。严格说来,这是亨利三世完成过的最成功的一次政治行动,国王的私人医生卡夫利亚纳从医学角度记载了一则有趣的事实:相比于几个月前,此时国王的眼睛更加明亮了,他的气色越来越好,步履也愈发轻快了。

当亨利三世来到内室的门前,看到敌人死在自己脚下后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们没有可靠的记录,不过那些读过普鲁塔克著作的传记作家和编年史家,但凡注意到普氏经常引述笔下主人公在重要场合的慷慨陈词,总会有人抵御不住诱惑,也想让国王说点什么。多数时候他们为亨利三世安排了这样的台词:“在这一切之后,我才是国王!我再也不是当初的囚徒和奴隶了!”诚然,亨利有可能说过类似的话。他是一个随时做好准备根据场合发表激昂演说的人,在场的其他人很可能细心留意国王的言论并笔之于书,他时刻谨记着这一点,据卡夫利亚纳医生的记载,第二天他用来吓唬母后的那一番志得意满的言辞与前一日所说的话十分接近。不过我们手头还有另外一个版本的记录,虽然在权威性上有所不足,但它却有一个特点,经常在不甚切题的地方透漏出事件的真相。依据这个版本,亨利走到房间的入口,停步俯视脚下四肢伸开的尸身,在停顿片刻后,开口道:“他好高啊!我从没意识到他有这么高!死了的他甚至比活着时还要高!”

认为这几句表面上无关宏旨的话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唯一麻烦在于,它与后来发生的事高度相关,而这些话是在事后很久才形诸笔墨的,足以让作者借后见之明巧作妙语。之所以会有这些妙语,是因为在杀死这位巴黎之王后,亨利并没有比以前更称得上是法国之王,相反,正如他的母亲怀着难以自持的愤怒告诉他的那样,他将比早先任何时候都更难堪称法国之王。果然,一听到吉斯的死讯,巴黎便在沸反盈天中起事了,一座座城市相继抛弃了对国王的忠诚,国王则在开春后与这个造反联盟正式对垒,但在此之前,他已经在挣脱了吉斯的监管后与纳瓦拉国王结盟,此举几乎丝毫也没有缓解尴尬的局面,因为有人认为这意味着他与英格兰女王有一种共谋关系。

即或如此,瓦卢瓦的亨利也并不会像大多数人那样,将发生在布洛瓦的谋杀与他经历过的诸多失败相提并论。当他告诉母亲,他又一次成了法国唯一的国王时,人们有理由相信,他言下所指的不只是外在的王室标志,也不仅限于凯瑟琳看重的权威、实力和江山永固,他在谈论的是王权的神秘本质,是王位因循根本法度一代又一代冠冕相传的正统理念,是国王身为上帝恩典的肩负者和神之意志的代理人的玄妙意象。亨利之所以固守王位,并非出自任何鄙陋的自私之心。纵使亨利逃过了不久后的那场行刺,他的寿数也已无甚余裕,剩下的日子也难言欢愉。他永远不会有子嗣克绍箕裘。假若他要的全部不过是舒适的生活、表面的服从和王权的威仪,他大可以提出交换,通过臣服在吉斯的缰绳下、许诺未来让这个来自洛林的家族继承王位,换来自己生前的半世安稳,这样一笔交易正是老迈的波旁红衣主教求之不得的。可是身为国王,就算亨利已经背叛过太多的朋友和原则,却终究无法背叛王权的理念,在看清手中已无良策避免吉斯攫取王位后,亨利杀死了他,而且尽其所能地让此举看上去宛如一场公开处决。

正因如此,当雅克·克莱门特七个多月后在圣克卢宫用匕首终结了亨利三世的生命时,瓦卢瓦的亨利才能把圆满无瑕的王权亲手交在纳瓦拉的亨利手上。<small>⑥ </small>法国克吕尼修道院的副院长记录了当时的场景,卧床不起的亨利三世在弥留之际向纳瓦拉倾诉道:“我的兄弟,现在是时候由你接过这上帝赐予的王权了,我备尝辛苦,乃是为了将它专为你一人保留。正是早先的含辛忍苦使我沦为今天你眼前的模样。但我并不后悔,因为一直以来倚靠我充当保护者的正义,要求你继我之后承袭这个王国。”无论亨利三世是否真的说了这样一席话,它很好地诠释了亨利的作为,表达了他此生的终极意义。考虑到亨利三世身上背负的诸多弱点,以及他所处的不幸的位置,这真可谓一项壮举。

至于那位同时充当亨利的迫害者和牺牲者的吉斯,在他身上没有什么神秘之处,除却这一点:这样一位肤浅的自矜之徒竟然令如此众多的人民心旌摇荡。他是一个典型的冒险家,胆大包天、心狠手辣,他也是一个典型的赌徒,甘愿投入到一场身家和手段本来承担不起的豪赌中来。或早或迟,他的好运总会到头,虽然西克斯图斯五世和腓力二世因为对他离世的方式不满,摆出了惯常的非难姿态,我们却没有证据表明二者之中有谁果真由于吉斯的死而心烦意乱。吉斯过于贪得无厌,在细节上又太漫不经心,以致所有人都持有一种印象,不管他是在为教会还是西班牙服务,他真正在意的只是自己的目的。西班牙可能会比罗马更加感到惋惜,可是雇佣军从来便是用来牺牲的。雇佣吉斯是为了从侧面转移主战场的注意力,但在主攻方向已遭挫败后,此刻的他已经完全暴露,而且再也无法得到相应的支持。在某种意义上,他与无敌舰队中诸如雨果·德·蒙卡达和阿隆索·德·雷瓦等亡魂并无不同,区别只在于那些船长是为了克尽厥职而捐躯,而吉斯之死却如同门多萨暗示的那样,主要怪他自己鲁莽灭裂。门多萨曾经颇为重视吉斯的利用价值,但那终究不是一段惬意的共事经历。无须门多萨禀报,他的主公自然明白垂涎法国王冠的人比比皆是,很快就会有其他德高望重的名流显贵乐意把西班牙的金币揣进自己兜里。根据各国大使们的记录,腓力二世在听闻吉斯的死讯后沉思了片晌,随后下定结论:“这是教皇该考虑的事情。”而教皇西克斯图斯在闻知消息后也只是点了点头,好像对此早有预料似的说道:“这么看来,西班牙国王又损失了一位船长。”

<hr/><blockquote>① 萨伏依公爵伊曼努尔一世(Charles Emmanuel I, 1562—1630)趁法国内战,于 1588 年秋占领了横跨今日法意边境的萨卢佐侯爵领(Marquisate of Saluzzo)。</blockquote><blockquote>② 指亨利的三弟路易二世(Louis II, 1555—1588),他在 1578 年受封为红衣主教。</blockquote><blockquote>③ 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君主,1515 年至 1547 年在位。</blockquote><blockquote>④ 里弗(livre),法国旧时货币单位,1794 年停用。</blockquote><blockquote>⑤ 即波旁的查理(Charles de Bourbon, 1523—1590),事实上亨利三世于翌年驾崩后,他仍然被天主教神圣同盟视为真正合法的继任君主。</blockquote><blockquote>⑥ 1589 年 8 月 1 日,多明我会修士雅克·克莱门特(Jacques Clément)来到圣克卢宫,以递交秘密文件为由接近并刺杀了亨利三世,临死前亨利三世将王位传予纳瓦拉的亨利,要求众臣向新任国王效忠。</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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