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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四个孩子都还年少的日子,她发觉他们家最具代表性的家庭生活图景就是,她坐在桌子一边,温和臃肿,像块肥肥的鹅肝,身处可怕压力之下,因为四个孩子整日吵吵闹闹,都觉得自己重要,她就像一个焦点、一个平衡点,孩子们要么都不听她的话,要么全凑在她跟前;她丈夫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显得宽容幽默——神情略显疲惫,但没有介入其中,没有真正为孩子们伤脑筋,因为他工作很辛苦,几乎没有心力顾家,管教那四个孩子——魔头。他们就这么叫自己:我们四个魔头。五个魔头:她一门心思带孩子,应付接二连三的危机,开车载他们进进出出,耗尽了心思,觉得自己很难和他们分开。直到现在,依然如此。但是,魔头们给她的压力,对她无休无止的要求,终于完结了。噢,快了,就剩下小儿子蒂姆了。

那一次她迅速离开饭桌,尽可能保持平静,免得看上去像个跑到一旁生闷气或偷偷抹眼泪的小女孩。但是,她还是觉得自己像只被朋友狠狠踢了一脚的小猫或小狗。她知道,自己离桌的时候有五双眼睛故意望向别处。她回房后,那个肇事者因为埋头吃完盘中布丁后冲母亲大吼大叫的恶行,大感羞愧,落荒而逃。

她坐在房里心事重重——心里乱极了,得努力理清思绪:她觉得快疯了,老是想:不公平,他们要我做什么呢?

蒂姆对自己、对他人——对她这么刻薄,是不是她一手造成的?其他三个孩子都不知不觉地从“小孩”变成了小青年。当然也是一波三折,困难重重,但是就要进入青春期的蒂姆以这种方式发飙,令全家人震惊万分。就这个事件大家各抒己见,并表示理解——这些聪明的摩登青年发表了不少高见。他们最终一致认为,蒂姆是他们中最厉害的魔头,凯特是他的牺牲品。不过,有一种情况并未发生——她不得不再次提及这一点——就是逃避和遮掩。那些日子里,每当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同四个动辄发火的自私鬼关在了一个大箱子里时,就这样安慰自己:好在话都说开了,谁都没有隐瞒。然后拿自己的家庭和别的家庭(费切丽家不能算在内,她家不具可比性,因为那一家的法则独一无二),以及每一户有小青年的家庭相比较。每个家庭的中心都是母亲,一个女子,当家庭成员发生摩擦时,火星子就像暴风雨中海滩上的石头,从四周朝她那儿飞溅。是她操心过度,对他们管得太多太紧,使得他们比实际年龄小?后来,她又太过心急,给他们太多自由,太早把他们当成大人对待。或许她就错在这一点上,或许玛丽的做法是对的,她从来不想该怎么做——总是率性而为。但是,问题不是出在管多管少,所有一切都和情感介入有关。难道是她介入太深,使自己身陷其中,令孩子们找不到结实的定点可以依靠?可是,那个男人,为人父的,不该是那个定点吗?也许,说来说去迈克尔一直都是对的,她错怪了他,他的介入程度才恰到好处。为什么母亲非得和磨石一样,成为每件事情的中心?回望过去,她好像总是随时待命,总是听候传唤,总是遭受指责,总是榨干自己喂养这几个——魔头。回顾自己的青春期,她看不到丝毫相似的地方——当然,她母亲去世前,就是她去莫桑比克首都度假的前一年,母女俩一直非常亲近;她父亲在外四处征战,常年不在家,留下母女俩相依为命;但是她认为这完全是另一码事儿。

话又说回来,此时她坐在这里掂量筛选——寻找借口——有什么用呢?因为蒂姆已经吃不消,吼叫说被她当成了小婴儿,快被她活活窒息死了。蒂姆的话并不只是他们平日里的“爱的话语”——他们对家人之间的批评话语冠以的美称——这一点从全家人的反应中可见一斑。

行,是她对他管得太紧。

但是,有个情况值得注意,就像现在,坐在月色笼罩的阳台上,她很清楚,自己当前的境遇就像站在悬崖峭壁边缘,北风直面吹来,将她的肌肉、五官和发肤一并吹走。就在当时,其实从一开始,她就已经意识到,家中老幺在成长过程中会遇到什么危险。显然,光知道是不够的,否则他也不会吼道:“看在基督的分上,别管我,你快要把我窒息死了!”

她当时只是叫他别忘了什么事,可是究竟是什么,她如今已经记不得了……难道这就是事情的关键所在,是那个什么而不是如何?——可是她已经记不得了,那个什么已经消失不见了。它消失不见,是不是因为她不愿记起,所以安排了这件事,让它在她正儿八经的记忆,那些在她脑海中存活了十年、十五年、四分之一世纪的记忆中占据一席之地?不过,肯定以前有一个女孩,精力充沛,个性鲜明,比大多数人见多识广(比如,在葡萄牙东非殖民地生活的那一年,虽然不够惟妙惟肖,但她还是饰演了一位羞答答的年轻女郎);有一个女孩,她的性情和她那头红发极其相配(打小就有人夸她性情好,这一点她记得清清楚楚);有一个女孩,无论走到哪儿都出类拔萃,她知道自己是有实力的,不仅因为她的肌肤和头发色泽炫目,而且因为她的品味和修养与众不同——说什么呢,这些不是真的吧?把自己说成这样,是在自欺欺人吧?——她觉得不是。这个女孩,是不少男子的梦中情人,嫁给了她的迈克尔。他们同居了一年(第一阶段)后结婚,成为引人注目的小夫妻和他人的楷模,不管是未婚的,还是即将结婚的,还是已婚的都觉得缺乏他们那种——魅力?性格?不过,旁人都认为他们的婚姻是对传统牺牲,浪漫到近乎异想天开的地步;他们依然像未婚同居时一样,相亲相爱,情深意笃。长子的出生改变了他们的生活状态,但影响不大。这个孩子(现在的史蒂芬)非常适应这对迷人小夫妻甚于他人的精力充沛的生活。孩子跟着他们参加晚会,一同旅行,还让母亲选修了一门讲座课,即萨拉森人对普罗旺斯诗歌的影响。说实话,晚上要起夜几次,还得早早晨起,事事依照婴儿的时间表,在这种情况下,要想一如既往地生活,好像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非常困难。但是,那时候她已经辛苦惯了,好像这份辛苦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像后来那样严重。在长子一岁时,她又怀孕了。夫妻俩都认为,即使带两个孩子,也能照常生活。

大家都知道这是异想天开,只是没有对他们明言。

让他们的生活发生巨大变化的不是第一个孩子而是第二个孩子(如今这位名叫艾琳的年轻姑娘)。带一个孩子时,这对年轻夫妻依旧能够光彩照人,面对愚蠢习俗和社会要求进退自如。但是,第二个孩子的降生,使他们的生活重心发生了巨变。当他们发现生活已经完全变了样,决定要第三个孩子,“生完得了”——此时的心态大为不同。没过多久,他们按揭买了一栋房子,添了一辆小汽车,请了个钟点女佣,过起了规律的生活。他们这么做全是为了孩子。叫人称奇的是,此后很久他们都一直以为,所有这些多余之物,房子、车子等等东西,和他们本人毫无关系——购置它们压根儿不是为了他们自己着想,只是为了孩子。

至于凯特,她慢慢地培养起一种难得的美德,即自律。如今再回头看看那个漂亮姑娘,母亲当她为心肝宝贝,爷爷视她为掌上明珠,对她赞不绝口,见到她的人总爱拿她开些姑娘家的小玩笑,表达对她的喜爱;把这个姑娘和五年后的同一年轻女子摆在一处,她忍不住脱口喊道:这是糊弄人的把戏,天下最拙劣的玩笑。回头再看,她发现自己活像一只白色的大肥鹅。爷爷对女人的赞辞和母亲对她的态度,没有给她一点心理准备,让她知道将来还有非学不可的东西,而且就在不久的将来。

带了三个小孩,不久就是四个孩子,她不得不努力培养那些以前甚至从未进入她词库的品质:耐心、自律、自制、克己、坚贞,适应他人——这一点尤为重要,须一以贯之。要想靠有限的收入抚育四个子女,这些美德不可或缺,她果真慢慢地将其一一收入囊中。获取这些品德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给它们取名。那天下午,她记得一清二楚,她在翻看一部旧小说,看到几个好像过了时的词汇,心想:对了,就是这个——连续数月晚上起来几次,还得好声好气;还有那个——只要小孩一生病,就别想和迈克尔做爱了。如同一块海绵,年复一年将自己的小小需要一点点挤出去,到了最后只要和孩子无关的事儿,都像远方的地平线,遥不可及——形容这种情况的词汇又是哪个?她喜欢用大词,所有做了母亲的人都有这个毛病。可是美德?是吗?真的是美德?要是这样,那么所有的美德都爱找她的茬儿,都成了她的敌人。从已届中年的妻子和母亲一直追溯至和迈克尔同居时的姑娘,似乎她孜孜获取的不是美德,而是一种精神错乱的形式。

小儿子大发雷霆之后的第二天早上,她拎着购物袋外出,碰巧来到繁华主街,遇到红绿灯。等待的时候,她注意到一个年轻女子,推着婴儿车朝北走去。这个姑娘,大约十九岁光景——和她生头胎时的年龄相仿——穿了条短裙,暗红色头发乱蓬蓬的,一双绿眼睛,神情泰然,但看着就像一个假扮妈妈的小姑娘。她一手推着婴儿车,一手拎着装满杂货的大袋子,像个女海盗一样阔步朝前。凯特把目光瞧向别处,看着其他人。整条大街仿佛一下子全是年轻女子,没结婚的,带婴孩的都在走动,显得那么悠游自在,无拘无束——是的,正是从她们的步态,可以看出这一点——自信,而这个恰恰是她,凯特已经丧失的东西,因为她太在乎别人的看法,知道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

她尽可能坦诚公正地承认那些年轻女子的优势——把自己和她们对照,是件痛苦的事儿——然后看了看她同龄人的步态和脸庞。她们之间存在二十年的差距,要让这些勇敢的脸上显现谨慎和多疑,需要那么长的时光。否则她们就得没有脾气,傻乎乎,逆来顺受,善良到没有一点儿防范意识,如同虚弱的笑,似乎笑声一止,泪水便滂沱而下。她们走路的样子,好像四肢的运转速度被放慢,因为害怕被什么东西困住,担心撞到什么东西,仿佛周围都是看不见的敌人。

凯特整个早上在那条拥挤的长街上,慢慢地逛来逛去,终于看清了一个事实:多数中年女子的脸庞和步态,都和囚犯或奴隶相似。

在一件需要全心投入、历时漫长的事件一端,走来一个自信勇敢的年轻姑娘,另一端走来的则是一个中年妇人——她自己。

后来凯特回到家里,花了几周时间观察自己的走路姿势,说话做事的样子,要是从别人的角度来看,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精神错乱了。从早到晚她都有操不完的心,家里该怎么安排和整理,事情该怎么做才好,要是没有这样或那样做,会出现什么后果。她一边观察自己,听自己说话,一边留心观察朋友中的同龄女子。所有的,每一个女子,数年来就学会做一件事:小题大做。(当然玛丽·费切丽除外。玛丽不算。不过,她开始明白玛丽对她来说代表着什么——显然我们不能把她从每个常规类型中剔除完事。)获取美德的那些年月仅仅带来这样的结果:她和她的同龄人都是机器,设定的唯一功能就是:管理、安排、调整、预测、命令、烦恼、焦虑、组织。小题大做。

现在她明白了,这一点她的家人都清楚。那几个有主见的家伙——丈夫和那几个小年轻,他们刚刚才摆脱青春期情绪的魔掌,因此更无法容忍别人的缺点——把她当成非得宽容对待的人了。母亲是个不定量,她像个老保姆替家人忙碌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让人受不了。美德成了恶行、唠叨和欺凌。做母亲的,总是得随时候命听任使唤,总是得分神打点各种琐事,总是得满足他人的需要、要求、愿望,应付各种状况和危机,在这种漫长的碾磨下,一个曾经无畏无惧的年轻生命,逐渐变成了一个忧虑成习的疯子,成天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伤脑筋。

她是在三年前意识到这一点的。虽然她还在操持那个要求众多的大家庭,打理那个她觉得已变成旅店或客栈的房子,供家人、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歇脚,同时她开始退出。她是在心里退出,因为把她的打算告诉家人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样做肯定会让家人越发气恼不悦,觉得亏欠了她这个忙里忙外的仆人。因为她的努力没人瞧见,事情变得更加困难。她丈夫特别忙,她知道他是有意这样,因为从他的角度想,她完全可以抓住一切机会,拓宽社交面,走出中年人的狭窄圈子——他比她大,年长七岁。孩子们自然不再黏她,对她的问题不闻不问,所有健康的青年人对父母的态度大都如此。不过她发现,一旦她企图把他们当成无关紧要的东西,他们总是立即启动防御机制,把她一次又一次拽回到——她原本希望他们长大了就再不需要她了——他们希望她依旧拥有的行为模式当中。

可是,为什么她不对家人说,她要改变,正处在变化之中?她不能。他们会以为她想用计获得他们的注意和同情,换成他们,她也会这么想的——关键是,现在她又提到那一点了,那些开诚布公的讨论、谈话、憧憬,以及该这样或那样表现的决定,全是胡说八道。(关键不是人们如何改变:他们自己不会改变;你变了是因为有些关口不闯不行,闯过之后便发觉自己变了。)再说,要是那些年的“爱的话语”管用,她现在就会启用它,说:现在够了吧。给你们当了这么多年的女佣和脚垫,我都像个瘸子和废物了。现在帮帮我吧。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可惜这些话她不能说。

蒂姆吼叫事件不久,她独自离家看望老朋友去了。她把家交给女儿主管。她找了许多借口,在外面迟迟不肯回家,心想要是她能撑久一点儿不回家,家里的模式就会被打破,牢笼就会被打开……可是她比计划更早返家,因为艾琳自己决定外出访友。

尽管她几乎是马上跑回到那个她想逃离的物体当中,但她还是能够看到这个被儿子大喊大叫喝斥的操心女子,已经彻头彻尾地疯了。精神失常了。

那个夏日晚餐时的情景,以及她随后的离家访友,都成了今夏这桩恋情的诱因,因为若没有发生那些事情,她就不会接受艾伦·波斯特的提议,就算丈夫在旁极力怂恿,也无济于事——真的,他一直恼火她不懂抓住机会。当你发现前面是死胡同或陷阱时,这样的问题便在所难免,你只有听话的分儿。

可是,是什么令她三缄其口,没有说出她想夏天这几个月,在伦敦租间房子独自待着?什么原因都没有——只是因为说这样的话太让人不可思议了!太夸张了,她压根儿就没起这个念头;但是,也许她应该说出自己的想法。

她需要一块跳板。

此时,她坐在阳台上,月光已经离场。她俯看了一眼底下终于空空荡荡的大街。这会儿就她一个人,真真切切一个人,在这个国度自娱自乐……是呀,她本可以替自己安排这样的活动,她居然从未动过这样的心思。

要是她愿意,本可以坐在这里等到晨曦初现,再睡上一整天,然后到镇上闲逛,再怎么说这里也是地中海的一个港口,一处游客集散地。因为家里就剩她一个孤家寡人,她完全可以一个人由着性子四处逛荡两个月再回家——就是说她可以自己做主选择去处。

可是,此刻的她坐在清凉的晨曦中,心中却想该回去睡觉了,否则等她昏昏欲睡的时候,人家都睡足要起床了。要是她没搞错,她将看见一个急于替自己辩解的男子,因为他独自睡了整整一宿,没有与她做爱,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她几乎有点儿希望他生点小病——不要太严重,就一点点不适。

大街尽头,一个男子走进她的视线。他是个金发北方人——像她一样是个游客。他是和海滩上那些小青年在一起吗?喝酒?唱歌?还是在咖啡馆聊天?在一个阴凉如地窖的酒吧?街灯熄灭时他走到她阳台前的位置,她想他是个夜猫子,晨曦才令他蓦然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天空已经开始微微泛红。他抬头看着天空。他没有那么年轻,不属于小青年那一伙。他很结实,是个强壮的中年人,脸上刻着皱纹。不对,他的年龄还要更大,头发已经斑白了,不是金色的:他是个西班牙人,十有八九刚上完夜班。他穿过那片夹竹桃林,来到喷泉边,让水喷到脸和手上,然后用手挡住水流,凑过去喝了一两口水,接着放开手,让水哗哗地喷在低垂的头上,他使劲地甩了甩脑袋,走到一条长凳边,背朝外躺下,避开大街和旁人的目光。这么说他是个穷人?无家可归?她发觉一股关切之情,如同喷泉落下的细流,汩汩涌上心田。她可笑地瞧着自己,心里觉得应该下去一趟,到广场摸摸他的肩头——当然是小心翼翼的,免得吓着人家——问问他需要什么,能为他做点什么。用什么语言呢?真该把西班牙语学会!

与蒂姆发生冲突之后的那个冬天,出于怜悯她捡了一只流浪猫,那时的冲动和刚才一模一样。她对那只猫很有感情,而且持续很久。她是多年“爱的话语”的产物,因为她无法对自己坦言:这只小猫代表的是我,我本人,我照顾这只可怜的猫,是因为我想我也应该被照顾。可是由谁来照顾呢?当然是她的家人。但他们已经不再需要我了,都认为我令人受不了了。

她的家人明白那只猫扮演的角色和她的心思,也清楚她对猫的情感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他们对此既纵容又调侃。“噢,行啊,就因为我们对你不好,你就找了只臭烘烘的老猫回来!”

“它的头被人打了,妈妈,你刚才已经给我们看过了,现在没事了吧。”

两年前,她坐在那个几百英里之外的阳台上,想跳起来破口大骂,好好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愤,而实际呢,她却满脸笑容,当然是那种“嘲讽的笑容”。此时,她真希望自己那时狠狠地抽他们耳光,包括她那可爱的女儿艾琳,魅力十足的迈克尔,蒂姆——所有的人。“真希望揍他们一顿,”她听见自己嘟囔道,“真的,真希望狠狠地把他们一个个都揍一顿。”

她曾亲眼目睹玛丽·费切丽对着丈夫孩子骂骂咧咧,而后笑得直不起腰来。玛丽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家人把凯特当成废人,那只猫就是一剂良方。

“就是更年期到了嘛。”她听见蒂姆对艾琳说。

她还没开始更年期,但是告诉他们这个于事无补,因为对家人来说,编造一个母亲处于更年期的神话,明显大有益处。有时她觉得自己像只受伤的小鸟,被健康的同类生生啄死;又像一只动物,遭残忍的孩子戏耍玩乐。当然,她觉得是自作自受,因为她极其讨厌自己——噢,可恶的冬季才过,接踵而至的又是一个糟糕的春季。她都害怕自己真的疯了,整天怒气冲冲。后来,她的两个大孩子开始待在大学不着家,成天呼朋唤友,对此她很高兴。高兴得不得了,尽管后来因之感到愧疚,这一点毋庸置疑。在这个文明时代,愧疚几乎成了母亲的代名词。所有这些全都是胡说八道,全是垃圾。不知什么地方搞错了……谁的错?她自己的吗?不是孩子们的,绝对不是。社会的吗?可是为什么大家这么神经兮兮、怒气冲冲、怨声连连?——还好这一切都结束了。艾琳开始忙着周旋于男人之中,只剩下蒂姆还把瞄准器对着她——她真的这么认为。因此,最难熬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她回头再看……可是,倘若果真如此,为什么此刻她会在这里,和一个年轻男子同居一室。玛丽·费切丽只要瞧他一眼,再怎样都会建议她做那心知肚明却不愿为之的好事儿……她迟迟没有离开阳台,一直待到太阳朝四周射出灼热光芒,越过海面直入小镇。她真的困了,进到房间,因为眼睛一直注视光亮之处,顿时两眼发黑,等她适应屋内光线,看见杰弗里躺在床上看着她。她笑了笑,心中想着该说什么话才好——这时发现他不是真的醒来。他起身弯腰坐在床上,圆瞪着双眼,像只受惊的动物,但是看那舞动的四肢,说明他仍在梦中,只是神情警醒,疑心重重,脑袋随时准备倒向一旁。她小心翼翼地叫了声“杰弗里”——他愤怒地嘟囔了一声,以示抗议,接着冲进浴室。她听见他在哇哇呕吐。她依旧站在原地,想他走出浴室会不会清醒过来。他扶着浴室门走进屋,然后撑着衣橱边,他肯定以为自己是独自一人住在这里的。他看见了她,身子向前一个趔趄,赶紧抓住床尾,瞪着两眼。他知道外面的阳光已经白花花的了,她靠着阳台门站着,在他眼里肯定像个黑乎乎的人影在打量他。最后他展颜一笑,知道自己应该认识这个人。他笑得很勉强,因为他已经快睡着了,只是出于礼貌勉力为之,从小到大家人都要求他懂得取悦他人,待人彬彬有礼。他努力撑起自己爬到床上,瘫成一团,随即又昏睡了过去。

她在他身边坐下,身穿一袭缀满褶边的白色睡袍,满身凉爽舒适的夜的气息,将屋内的热气一扫而光。她暗自发誓,睡醒后再也不会充满母性地叫他看医生,对他嘘寒问暖。她在这个年轻人身边睡下。她知道即使他没有生病,也是“状态不好”。她努力像个为了爱伴情郎走天涯的女子那样考虑问题。假设她仍然是一个“爱情女郎”(这是她的专有词汇)而不是一个充满母性的女子,因为干了十五年之久的保姆,母性已经根深蒂固——假如她是“爱情女郎”,会作何感想?很简单——只要想想迈克尔就知道答案了。她会叫醒杰弗里跟他做爱——他们夫妻俩喜欢在他们,尤其是他发烧的时候,交欢缠绵。她丈夫觉得发烧是最无所谓的毛病,多年来他们将这味辛辣调味品用到了极处,享尽了云雨之乐——或他们自以为如此。不过要她风情万种地靠近杰弗里,她想都不敢想。原因之一(从文学作品,以及各类专家、婚恋顾问等等那儿,她本可知道),如果一个女子与哪个男子琴瑟相投,情真意切,那么新人想要插足并非易事。因为这个理由,她从不相信换妻游戏和温情脉脉的露水情缘真能叫人销魂蚀骨。原因之二,毕竟她的性经验都与迈克尔有关——以及从玛丽那儿道听途说的二手经验。

当然,假如她爱得死去活来,就眼下情形而言本应如此,甚至为了美,为了使事情合乎情理,也应如此,而不是躺在床上,想象自己多么性感撩人。

她撑着胳膊肘支起身体,像妈妈陪着生病孩子一样,仔细认真地打量着他。尽管他皮肤烫手,但样子好像怕冷。额头渗着冷汗,身上酸不溜秋。不会的,就是爱得死去活来的女子,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碰他。此刻他身上有样东西,对性生活横眉冷对。

当然有一种可能,的确有这种可能,他这个人原本就厌恶男女之事,至少在目前对未来忧心忡忡的时候,或者与她在一起时……她会无动于衷地得出这样的结论,确实说明她对他用情不深。

她一入睡就梦到了那个乱石山坡。没错,那只可怜的海豹在慢慢地、痛苦地朝遥不可见的大海爬去。她抱起那只滑溜溜的动物——噢,她不该把它扔在那里。海豹更虚弱了,乌黑的眼睛责备地看着她,身上皮肤非常干燥,她必须找到水。远处有一幢房子,她踉踉跄跄地朝它走去。这是一幢木房子,屋顶倾斜以防积雪——很快就会下雪,因为现在已经入秋。房子里空无一人,但有人居住,因为小壁炉内还有即将熄灭的炭火。她把海豹放在壁炉前的石头上,然后使劲扇着炭火,想把火重新燃起。柴火所剩无几,但最终还是烧着了。海豹静静地躺着,两侧肌肉痛苦地剧烈起伏,双眼紧闭,渴得不行。她把它抱进浴室,用木墙边的木桶接水泼在它身上——虽然梦的感觉依然存在,但越来越像另一个梦,像神话或古老的传说。海豹睁开眼睛,好像活了过来。她想,她有好多事儿要做:打扫屋子,趁冬雪未来之前到林子里拾柴火,准备食物,把衣橱里的冬衣整理清楚,给她自己和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们备用,她知道,那些人是她的家人,只是变形化身为神话人物,比他们本人更高大,蕴含的意义更甚于寻常生活中的他们。她在楼上的一间屋里,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儿年轻男子。这个男子她认识,是她的情人。他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他们做爱了,因为等待了这么多年,等待及渴望使他俩感觉无比美妙……后来她想起了海豹,海豹需要她,于是起身离开那个金发青年,他是个贵族,可能是个王子。她对他说:“对不起,我很想跟你在一起,但我得先把海豹送回海里。”

她醒了,发现自己受到强烈阳光和杰弗里的双重侵扰,杰弗里正在与她做爱,看他的模样就像一个十岁孩童在同伴的怂恿下攀高墙,或像一个苏联工厂的工人——超额完成指标。虽然她的性经验中——如前所说相当有限——没有跟美国人上床的经验,但她当然从书中看到,美国男性在这方面极其敏感。还有,玛丽·费切丽曾与一个美国飞行员共处了两个星期,据她说是这样的——当然她描述得非常详尽。(凯特常常打趣自己,干吗要听这些东西。)但是,昨天晚上理应有性:因为他没能提供,所以他的男子气概此刻受到质疑。

她想拿他开一两句玩笑,打趣他——像他自己常做的那样——但是,看到他充血的双眼和迟缓的身体,她知道此时不宜。现在是清晨六点,她睡了不到一个钟头。他已经进攻完毕,此刻病容一览无余:他们是不是该像明理人那样,和和气气地分手,各走各的路?

如今她躺在一团皱皱巴巴的白色被单里,像一个衣衫不整的性感女子,心想,哪怕是一个十八岁的小青年,但凡拥有一点儿常识,都会去看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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