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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晚上,伍自明看着《动物世界》又睡着了,电视里的声音兀自在屋子里流动着,是一个男中音缓缓的解说:“……巍峨雄伟的宫殿,庄严肃穆的教堂,沉重的十字架,还有端庄的贞节牌坊,每一种文明都浸透了亿万苍生的血和泪。”

他听不见。夜已经很深了。

<h3>一</h3>

整个村庄浸泡在黄昏里,像一只古老的陶罐。村头的木桥上出现了三三两两戴着草帽扛着锄头往回走的人,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升起了炊烟,整个村庄的上空都是小米的清香,云一样层层叠叠。

村口的小卖部是面朝西的,所以每到黄昏时分,整间房屋就被夕阳余晖灌满了。金黄滞暖的阳光和陈旧的油哈气掺杂在一起砌满了整间屋子,会使这屋子在这个时候突然绽放出一种幽暗的热闹,它们熙熙攘攘地挤在那些糖果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坛子罐子里,像无数的小孩子正在这屋里跑动。

伍娟正就着这金黄的光线细细擦拭着柜台上的瓶瓶罐罐。她家的小卖部开在村口,在自家后墙上掏了一扇门就开张了。白天的时候父亲和嫂子下地干活儿,大多数时间都是她在看店。伍娟今年二十二岁了,但一点都不着急出嫁。她愿意守着这种缓慢的日子,感觉自己就像一种被装进容器的液体,容器是什么样的,她就跟着长成什么样。平日里除了做饭、洗衣、看小卖部,她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电视里的《动物世界》。因为手里用不完的只有时间,她也就根本不把时间当回事,随便发个呆就是两个小时,像阔人不把银钱当回事一样。

一场雨过后,院子里枣树上的青枣落了一院,她蹲在院子里把枣子一颗一颗地捡到手帕里,再一颗一颗洗干净,拿针线穿起来挂在屋檐下让它们风干。蹲在地上捡枣的时候,她忽然想,鼹鼠的日子也不过就是这样吧。《动物世界》里是这样说鼹鼠的:“在整个秋季,鼹鼠都在忙忙碌碌地四处觅食,然后把它们搬运到地下的巢穴中收藏起来。它们需要积累一个冬天的食物,这是属于它们的财富,谁都别想抢走,这几乎是它们生命的一个部分。”

她从小就见不得人欺负动物,但她自己极少养动物,因为知道最后动物不是丢了就是死了,总是要比人先走的,虽是动物,也是与其生离死别一场,不如不养。她只养过一只狗。那年她还在上中学,有一只流浪的小狗跑到了她家门口,因为她喂了它一点剩饭,它就再不肯走了,日夜守在她家门口,无论什么时候开门,它都在那儿蹲着,像只石狮子。她发现这只狗的一只眼睛看起来不对劲,走近了些才发现它的那只眼睛瞎了,里面生满了白花花的蛆虫,它低头吃东西的时候就会有虫子从那只眼睛里啪啪掉出来。她看着地上扭动的蛆虫,浑身哆嗦,却还是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收养了这只狗,用筷子把它眼睛里的虫子一条条地挑了出来。但是,因为天热,过了几天,那只狗眼睛里又长出虫子了,她只好再把虫子挑出来。这只小狗那只好眼睛里的目光是她所见过的世上最卑微的目光,它看她的时候总是要侧着头,用那只好眼睛看她,一边看一边还哗哗地摇着尾巴。它每天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连上厕所都跟着她守在外面。她知道它是怕再次被遗弃,拼了命地想讨好她。就是这样,几天以后它还是被伍自明扔了。

那天下午伍娟去了一趟外婆家,晚上一回到自家门口就发现那只狗不见了。她扔下自行车,大声问父亲伍自明:“花花呢?狗呢?”花花是她给那只狗起的名字。伍自明头也不抬地说:“许是自己走了吧。”她大叫:“你骗人,它根本就不会走,你把它扔哪儿去了?”伍自明抬起头来一脸愠色地看着她:“一条狗倒比人值钱了?对人都没见你这么好过,对条狗就这么上心?那狗眼睛里都是蛆,你也不嫌恶心,你不恶心我看见了恶心。”伍娟不再说话了,从地上扶起破自行车就往外冲。她骑着车子把整个村子绕了一圈又一圈,把每条巷子都找了一遍。

夜色越来越深,家家户户都闭了街门准备睡觉了。伍娟一边骑车一边高一声低一声地喊:“花花,花花。”无论是哪里都没有狗的影子。她又战战兢兢地来到村口的垃圾堆旁边找它,期望它正在那里。可是,还是没有。一直找到深夜两点都没有找到,她哭着回了家,把自行车一扔,连衣服都没有脱就趴在了床上。

天还没亮的时候,她在半睡半醒间隐约听见了狗的叫声。她想,肯定是自己梦见花花回来了。可是,狗的叫声越来越清晰,她忽然就醒了,仔细一听,真是有狗的叫声,很轻很细,像是哑着嗓子不敢大声叫唤。她冲到门口,打开街门一看,一只湿漉漉的狗正蹲在门口用一只眼睛侧着脸看着她。正是花花。原来,伍自明套了个麻袋把它扔到了二十里之外的别的村子里,它居然走了一夜又回来找她了。晨光中,她抱着它蹲在门口号啕大哭,她不知道它究竟走了多少路才一步一步走回来,去的时候它被装在麻袋里,它是怎么找到回家的路的,它是怎样一个村一个村地找、一条路一条路地找她的啊。

一年后,这只狗还是死了,被邻居家投的耗子药毒死了。为此,伍娟把邻居家大骂了半天。邻居家的女人在村口叉着腰回骂:“真是奇了怪了,对人都不见得这么好过,平日里朝阳花似的见了人都不说话,对狗倒是亲。不就是一条狗,还要了你的命不成了,难不成我们家得死个人给你的狗偿命?”

伍娟从此以后再也不养动物,但是绝对见不得杀生,就连平日里看到小侄子在院子里捉青蛙踩蚂蚁的时候,她都会声色俱厉地跳到他面前说:“不许杀生,哪个动物都是一条命,你是命,它们就不是命了?”她一回头,嫂子正冷气森森地站在背后看着她,好像她儿子刚刚被伍娟虐待过了。

这个黄昏,伍娟正在清理小卖部里那些瓶瓶罐罐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口一阵喧闹,一群人拥进了她家门口,裹在最中间的是她父亲伍自明。那团人挤在一起像枚奇怪的果实一样卡在门口,她远远地看着他们,忽然感觉似乎有一缕邪气正从那果核里散发出来。这邪气触到了她的鼻尖,然后咔嚓一声,碎了。

她慢慢地蹭过去,从人头的凹处往里一看,背上立刻就罩了一层阴森的感觉:她与一条蛇四目相对。人群围着的是一条蛇。在北方的村庄,蛇是比较少见的,最近大概是修下水管道的原因,把地下住的虫豸们都翻出来了。伍自明下地回来,从自己家门口出出进进几次都没有注意到墙上挂着一条蛇,偶尔一抬头,心里还纳闷墙上怎么突然别了一根树枝,刚伸手要去摘时,才发现那是条蛇。

伍自明与那条蛇静静地对视了两秒钟之后,他开始悄悄向后撤退。挪出十步开外之后见那条蛇还是没有反应,他开始撒腿跑,跑到邻居家的院子里借了一把锄头、一只笼子,这锄头和笼子又招引出了一大堆邻居。村里的娱乐向来就少,偶尔来一个生人都要被村里人左一眼右一眼地从生看到熟,何况是对一条蛇。这样惊心动魄的娱乐,人们自然更不能放过。

半月形的人群跟在伍自明后面,像站在戏台下看戏,都伸长脖子屏息看着那条蛇。不知那条蛇是被晒晕了还是怎么了,居然还挂在那里。伍自明蹑手蹑脚地把笼子放在地上,猛一锄头下去,正把那条蛇打到笼子里。笼子门关上了,人群这才轰的一声活过来,女人们一边惊恐地捂着嘴,一边拼了命地往前凑。小孩子们尖着脑袋钻进去,看一眼就尖叫着钻出来,然后又叫上两个小孩再次钻进去尖叫。这简直是一场全民娱乐。连刚下地的男人也纷纷围了上来。

“这是条草上飞吧。我看像,村里都多少年没见过草上飞了。草上飞可是毒蛇啊。”

“你看这脑袋是三角形的,是毒蛇,打死算了。”

“毒蛇?打死了就可惜了,还不如拿来泡酒。”

“对,还是泡酒的好,毒蛇酒治半身不遂最管用了,这村里光瘫子就好几个,吃喝拉撒全在炕上。泡上一坛蛇酒喝上两年,保管到老都瘫不了。”

“泡蛇酒是不是也得先把蛇打死了?”

“可不敢,听老人说泡蛇酒一定要用活蛇。现在还不能往酒里泡,现在还不知道蛇肚子里有多少脏东西,要把它关起来关上一个月,不能让它喝水、吃东西,就那么饿着,等它肚子里彻底空了再放进高粱酒里,一定要六十度的原浆酒。等着蛇泡在酒里吐了血死了,这样泡上两个月就差不多能喝了。”

一圈男人像判官似的七嘴八舌地裁定了这条蛇的归宿,就是用它泡酒。又因为这条蛇是在伍家的墙上发现的,就像伍家的藤上结出的南瓜一样,自然还是归伍家所有,所以,这条蛇就像收割下的庄稼一样被伍自明带回了自家院子。

伍自明看到伍娟过来了,很是得意地对她说:“娟儿啊,看到没,毒蛇。这一个月都不要给它吃喝,空上它一个月咱就拿它泡酒。”

他自恃逮到一条毒蛇真是千载难逢,就像不小心遇到了千年人参一样,又吩咐女儿给邻居倒水,让众人坐下来喝水慢慢参观。

伍娟没动,只是隔着人群静静地看着那条蛇。她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一条蛇,猛地看到这样一条寒光凛冽的蛇,简直像看到了一件刚出土的冷兵器。她不禁轻微地打了个寒战。在窄小的笼子里,这条蛇没有任何左突右撞的余地,便在众目睽睽下一圈圈地把自己叠起来,最后盘成了一张饼,这使它看起来忽然以一种奇怪的形式弱化了,连它身上携带的那种阴森巨大的气场也一寸寸坍塌了。一天中最后的光线涂抹在它的鳞片上,使它周身闪烁着一种金色的毛茸茸的光晕。她突然发现,蛇身上的花纹原来这么美丽,每一片六角形的鳞片都以不同的角度折射着阳光,这一缕一缕的阳光缀在一起时,竟给人一种璀璨的感觉,仿佛那是满身的珠玉。它身上的每一寸,虽然在曲折的诡异中带着杀气,却也称得上优雅。她一时都看呆了。

晚上,伍自明特意让伍娟拌了个凉豆角,拍了个黄瓜,平时就是没有任何喜事的时候他都要风雨无阻地喝上二两酒,更何况今天收获了一条蛇,更要祝贺一下。门道里的灯开着,桌子摆好,他穿着一件汗渍斑斑的背心坐在那里开始自斟自饮。这就像摆擂台一样先搭好架势,自然就会有人来。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三个酒友鱼贯而入,各自拿着酒和下酒菜。六十多岁的王老头儿喝的是顿顿酒,每顿必喝,每喝必醉,而且他是最不讲究下酒菜的,一根大葱、一个萝卜就是下酒菜。每天一大早起来,不管春夏秋冬,他都先倒上满满一杯酒,然后一手拿酒,一手随便拈根黄瓜啊梨啊之类的东西下酒,东蹿蹿西蹿蹿地蹿到人家屋檐下,就着闲话把一杯酒喝下去。一杯酒下去,他便像秋虫一样回家蛰伏,但一到中午,他就又活了过来,再倒上一杯酒出门,神仙一样四处云游。

另一个酒友是邻居海刚。海刚是农民里为数不多的戴眼镜的人,但他打落地就这样,遗传下来一副高达一千度的近视眼。这时候他拿着一碗凉拌西红柿,像梁山好汉一样捧着一大碗酒进来了。海刚喝酒容易上脸,刚喝没几口,他的脸色就开始泛红,等一碗酒喝到见底的时候,他已经红得像龙虾了。偏偏他还喜欢光膀子,全身上下就扎条裤头,于是喝完酒的海刚每次都像披上了一层红油漆,红彤彤、油亮亮地坐在那里。伍娟曾问他为什么喜欢喝酒,他说喝完酒能飘起来,喝一次往起飘一次,虽说睡一觉就又掉到地上了,但他还是锲而不舍地想再次飘起来。这也算一种享受。

第三个酒友是冰糖奶奶。这个六十岁的老太太也是顿顿离不得酒。“冰糖奶奶”是伍娟给起的名字。原来伍娟养狗的时候,这个老太太每次来她家院子就给狗带一块冰糖,这只狗特别喜欢吃糖,每次把冰糖咬在嘴里都要嘎嘣嘎嘣咬碎了咽下去,连点渣都舍不得掉。这只狗一见老太太从门口过就大叫不止,想来是在要糖吃。伍娟就安慰它说:“你冰糖奶奶明天就给你糖吃。”那只狗听了就不叫了,歪着脑袋专心等糖。所以,“冰糖奶奶”这名号是狗专用的。老太太早没了老伴,就一个女儿,早已出嫁。女儿怕她有个万一没人管,就给她买了个手机。老太太把手机紧紧箍在一个袋子里,每天像令牌一样挂在腰间。每次手机响起的时候,她光是把袋子从腰上解下来就得十分钟,再把箍紧的袋子口打开又得十分钟,那嘹亮的手机铃声就不厌其烦地一直唱,好像她腰上挂的是录音机,专供人听音乐。其实给她打电话的也就她女儿,但她每次接电话的时候还是要把整张脸都隆重地钻进手机里,当众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对着手机喊:“喂,谁啊?”

老太太没别的爱好,只是好点酒,加上人老了性别之别也无所谓了,她光着膀子吊着两只垂到腰间的口袋似的乳房往人堆里一坐,也压根没人把她当女人。于是,几个男人就把她收留了,四个人勉强凑成了一桌酒友。

正是夏天,伍家又住在村口,所以一到晚上大批的蚊子便像部队似的开进了院子,蚊子忙,墙上的壁虎和地上的青蛙们也忙,打仗似的。尽管头上是壁虎,脚下是青蛙,四个人还是怡然地喝着小酒,一边喝酒一边不时朝屋檐下的蛇笼子看上一眼。虽然那条蛇在暗处,但他们还是能感觉到它身上庞大的气场笼罩着他们,越是害怕便越是兴奋,话也比平日里多了许多。

老太太说:“要不把蛇卖了?怎么也能卖个百八十块钱吧?我看村南的陈老太今天还背了个新包,听说八十块钱呢。啧啧,我活一辈子也没背过包,八十块钱哪,那不是把八斤猪肉披在身上嘛。”

海刚忙说:“那不行,这可是宝,就是要泡酒,泡了给自己喝,能逮到一条毒蛇多不容易。等到泡好了让我们都尝尝。”

伍自明啜了一口酒,回头又对伍娟喊了一声:“娟儿,记住了,一个月不要给蛇吃的喝的,你可别见个动物就当爹妈一样孝顺。这可是蛇。”

四个人对这蛇酒展望了一个晚上,只觉得又神秘又诱人,简直是神话里的东西。说着说着,他们把夜都说深了,酒也喝到人刚好能飘起来了,遂分头散去睡觉。

<h3>二</h3>

伍自明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午饭经常就在地里吃,能在一天劳作下来喝点小酒,对他来说已经是最高享受了。他腾云驾雾般地睡下了。伍娟在昏暗的厨房里刷锅,嫂子李莲花和小侄子还在屋檐下看蛇。

母子俩往蛇笼子前慢慢地蹭,凑到跟前能看清楚了又尖叫着后退几步,然后再往前凑,再不厌其烦地尖叫。母子俩一边尖叫一边笑,腔子里的一口气都不够他们喘的。都是靠一点自娱自乐活惯了的人,笑点低得吓人。李莲花好像一晚上凭空年轻了二十岁,简直和她儿子一般大小了,她儿子叫,她就比她儿子叫得还凶还活泼,好像平日里攒下的力气太多了,今天晚上一条蛇就把她这些力气全点着了。

伍娟皱着眉头从窗户里看着他们。这一大一小两个婴儿的活蹦乱跳更衬出了那条蛇的安静。在如水的夜色中,它像一枚沉在水底的古老的贝类,独自闪烁着一种釉质的光泽,冰凉、华丽,还有些邪恶。伍娟间或向它瞟一眼的时候,只能看到它身上和蛇芯子嶙峋闪过的一点寒凉的光,此外它几乎一动不动,像一潭很深的湖水。它被人们围着看了一个晚上。伍娟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忽然有些难过,她从厨房出来对着那一大一小两个人说:“你们还不去睡觉啊?别没事就在那儿吓那条蛇,它也要睡觉。”

李莲花在暗处转过一张模糊不清的脸来,因为面目不清,声音就显得越发清晰,嘴里的字都是一个个被裁好的。她说:“那半夜还得着凉呢,快端进你被窝里去,免得它感冒了。”伍娟不看就知道她在黑暗中正撇着两只嘴角,两条深深的法令纹拽着她的两只嘴角使劲往下扯,拽得两边脸颊像布袋似的垂下去,看上去倒比实际年龄老出了十岁。因为自己的男人不下地,地里的活儿都是她做,风吹日晒,她自然老得快。伍强每天晚上打麻将打到天亮才回家睡觉,他回家睡觉的时候,她已经起来下地去了。他们俩看起来终日连个交集都没有,居然也见缝插针地生出了一个孩子,真是不容易。

如果伍娟晚上偶尔出去一趟,等她一进门,李莲花就扑过去把大门关死,把整个院子严严实实箍起来,唯恐一星半点的声音飞出去。然后她才转过身来,半是惊恐半是兴奋地朝着伍娟走过来,她耷拉着两条法令纹,眼睛里放着一道很邪很亮的光,先是像不认识一样把伍娟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这才凑到她跟前,把声音压下去,却越发显得底气十足。她问她:“我说,都做了什么?可要小心啊。”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的街坊邻居便都知道了。李莲花唯恐众人不知道,一大早便挨家挨户地做报道,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全村人都恨不得围到伍家门口来看戏。直到这事都过去很久了,李莲花还是时不时走到伍娟跟前,痴痴地把她从上到下看个遍,好像她肚子里已经凭空长出什么东西来了,快要搁不住了。看完了,她又讪笑着低低问她一句:“男人都是只顾自己的,没怀上吧?我当年要不是怀上就不嫁给你哥了。”

从此以后,伍娟晚上再不敢出门。事实上李莲花恨不得伍娟夜不归宿,如果真有男人了,那伍娟就是游过一条河游到她身边来了,如果那男人还不是什么好货色,那她简直要把伍娟引为知音了。凭什么就她一个人该遇到一个不堪的男人?她有事没事都会当着伍娟的面幽幽地叹口气:“你不知道你那哥哥啊,我都没处说去啊……”伍娟一听这话就赶紧逃开,免得被她虏去做了同伙。不过,有时候她也觉得李莲花可怜。有一次,她煎了一碗肉。村里的人家煎一碗肉都是要吃一两个月的,每天中午炒好菜了挑一筷头的肉放进去,其实也见不到肉,要的就是这点肉味。她去了趟厕所回来,一进厨房正碰上李莲花把一大口肉塞进嘴里。她见伍娟进来,慌忙把一嘴滚烫的肉咽了下去,囫囵吞枣似的,都不带嚼的。刚出锅的肉还吱吱冒油呢,就被她生生咽下去了,伍娟都替她嗓子痛。更何况李莲花嫁的还是那样一个男人……她平日里再怎么省钱都没用,全是她男人的。

伍强常年不下地不干活儿,每天睡到下午,起来吃个饭一抹嘴就出去找人打麻将,一直要打到第二天天亮才回来睡觉。而且他打麻将从来都是输多赢少,没钱的时候就问李莲花要,问伍自明要。二十八岁的男人了,旗杆一样往伍自明身边一戳,明晃晃地伸出两只手来要钱。要钱的时候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麻木下面若隐若现地浮着一点无耻和凄凉。那点凄凉成不了气候,倒是那点无耻早就长成参天大树了,谁也奈何不了它,更杀不了它,只能由着它鬼魅似的附在他身上。

门扇似的儿子伸手要钱,伍自明要是不给,儿子就一直赖在他面前不走,一边赖着一边喃喃说:“给我点钱。”完全是乞讨的架势,他不想心酸都不行。他只好哆哆嗦嗦地从腰里掏出一卷温热的钞票来,蘸着口水拈出几张给儿子,或者说,身上没钱,去小卖部里看看这两天卖得钱没有。于是伍强又辗转进小卖部来要钱。伍娟辛辛苦苦卖一个月的钱还没来得及给伍自明呢,就被伍强一次卷走了。如果伍自明哪天心情也不好,非但不给钱还会破口大骂:“你这狗日的,活到三十了还要老子养着你,你这讨债鬼不要再进这门……”他们不给钱,伍强自有办法。不过两天,他们就会发现他们藏起来的钱全部不翼而飞了。无论藏在什么地方,就是藏在老鼠洞里也能被伍强找出来。在偷钱方面,伍强简直已经具备了侦探的专业能力,无往不胜。时间长了,他们三个人简直都怕了伍强,又知道不能把他怎么样,总不能把他摁回娘胎里去。他们只得纵容生活陷入一种巨大的惯性,一天天往下滑,滑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家里的小卖部也好,地里的收成也好,换来的钱基本上都供给了伍强一个人。他像一条吸血虫一样吸在这个家身上,其他三个人终日造血就是为了给这一个人输血。

其实从小时候起,只要看到伍强的影子,伍娟就觉得阴森可怖。听说伍强自小就学会了偷钱,他们的母亲就是被伍强活活气死的。母亲死的时候,伍娟不过九岁,却一直记得母亲临死前那个巨大的充满腹水的肚子。现在伍强长得又高又壮,伍自明却老得背都直不起来了,更不用说打他了。伍娟知道,自己要是嫁了人,父亲跟着这两口子怕也活不长。所以她不去想嫁人的事,能守父亲多久算多久。父亲要是催她,她就说:“急着把我赶出去啊?”

今天晚上,伍强照样在外面赌博。他这几天手气差,连连输钱,只要一进家门,这家里的空气就得窒息三分。所以,伍自明喝个小酒,李莲花逗个蛇,都不过是趁伍强不在时的一点娱乐而已。李莲花带着儿子进屋睡觉去了,只剩下伍娟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她慢慢地走到蛇笼子前,看着那条蛇。那条蛇还是一动不动,她分辨不出它是不是也在看她。她呆呆站了一会儿,又扭头看看四周,然后回到厨房,舀出了半碗水,从笼子的缝隙里一点一点地滴了进去。滴答滴答,她在黑暗中看不清蛇是否在喝水,只能听到水滴了下去,又滴到了蛇的身上,发出了一种灰扑扑的声音,好像一柄很钝的刀子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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