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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特·狄克斯坦选定的目标是法国的一家核电站,只是因为他的法语相比欧洲各国语言(英语除外)来说是他唯一讲得还算可以的,而英国又不在欧洲原子能共同体之内。他搭乘一辆长途公共汽车前往目的地,乘客中有各色各样的学生和游客。窗外掠过的乡野是蒙着尘土的南方葱绿,更像加利利,而不像狄克斯坦幼时的“故乡”埃塞克斯。他长大之后遍游各国,像任何常客一样随意搭乘飞机,但记忆犹新的仍是英格兰东部南临大海、西部紧靠帕克湖地平线的那个时期。他还能记得,在他完成受戒礼及父亲去世后,开始自认为成了男子汉的时候,那条地平线是如何突然退去的。那时,和他同龄的男孩子已经在码头上或者印刷厂谋到了工作,娶了当地的女孩,在离父母居所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找到房子,住了下来,他们的抱负就是喂养一条夺冠的猎犬,看着西汉姆联队赢得奖杯,并且买上一辆轿车。但是,年轻的纳特却琢磨着去加利福尼亚或者罗德西亚或者香港,当一名脑外科医生或者考古学家,或者成为百万富翁。一方面,他比大多数同龄人聪明;另一方面,对那些人,外语是怪异的外国话,更像是学校里的代数课,而不是一种交流的方式。当然最主要的差别在于他是犹太人。狄克斯坦童稚时代的棋友哈利·切斯曼智力体力俱佳,而且脑子很快,但他自视是伦敦工人阶级的一员,而且相信自己会永远如此。狄克斯坦心中明白——尽管他不记得有谁当真对他这样说过——犹太人无论在什么地方出生,总能一路进入最好的大学,开创例如动画这种新型产业,成为最成功的银行家或律师或制造商,而如果他们不能在出生国做到这一点,就会移居其他地方从头干起。狄克斯坦在回首童年的往事时会觉得奇怪:一个受了几个世纪迫害的民族居然如此坚信自己的能力,凡是想干的,就一定能够办成。就像他们需要核弹时,就要出去搞到。

传统是一种令人惬意的东西,却无法给予他方式和方法上的帮助。

核电站在远处隐隐出现。随着汽车驶近,狄克斯坦意识到,那个反应堆比他设想的要大,占了十层楼的体量。他原以为是可以塞进一间小屋的东西呢。

可以看出外围的安全防范只是属于工业范畴而不是军事级别。主体建筑的周围是高高的篱墙,但是没设电网。在导游进行着常规讲解的时候,狄克斯坦盯着门房里边,警卫只有两台闭路电视屏幕。狄克斯坦心想:我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五十个人弄进院子,而不会让警卫感到有什么异常。他略有不快地认定,这表明他们还另有防备。

他随其他人下了车,穿过停车场那条柏油碎石路,走进接待大厅。这栋建筑物的设计是为了让公众接受对核能的这样一种观念:养护极佳的草坪和花圃,有很多新栽种的树木,处处都涂着白漆,不见烟尘,一切都清洁和自然。狄克斯坦回头朝门房望去,看到一辆灰色的欧佩尔轿车停到了路上。车中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下车对警卫说了些什么,警卫看似指点着方向。车里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烁。

狄克斯坦随着旅游者的队伍进入休息室。室内有一只玻璃柜,里面放着该核电站的橄榄球队赢得的奖杯。墙壁上悬挂着一幅该建筑物的航拍照片。狄克斯坦站在照片跟前,将其中的细节部分牢记在脑子里,随意琢磨着他该如何突袭这地方,而头脑深处则担心着那辆灰色欧佩尔轿车。他们由四名身穿神气制服的电厂女接待员引导着在厂里转了一圈。狄克斯坦对叶轮发电机、围墙上布满控制盘和开关的宽敞控制室,以及专为保护鱼类使之返回河流而设计的吸水系统都不感兴趣。他不清楚,欧佩尔车里的人是否在跟踪他,果然如此,而这又是怎么引起的。

他对传输港兴趣极大。他问女接待员:“燃料是怎么运到的?”

“用卡车。”她狡黠地回答。参观的人群联想到装铀矿的卡车在乡间驰骋,都咯咯地惊笑起来。“没有危险的。”她在得到预期的笑声之后,马上接口说,“直到进入反应堆之前,根本就没有放射性。燃料从卡车上卸下之后,直接进入升降机,提到七层楼上的燃料库。从那儿以后,一切就都是自动的了。”

“交接的数量和质量是如何检测的呢?”狄克斯坦问道。

“那是由燃料制作厂完成的。交付的燃料在那里封装,这里只检查封印。”

“谢谢。”狄克斯坦点着头说,心中暗自高兴。整条系统并不像欧洲原子能共同体的珀法坲先生所宣称的那样严密。狄克斯坦的头脑里开始形成一两条谋划。

他们参观了正在工作中的反应堆装载机。在全部遥控之下,该机器将燃料从贮存库装进反应堆,又把装燃料槽的水泥罐提起,进行燃料更新和替换,最后自动关闭水泥罐,把用过的燃料倒进充满水的管道,注入冷却池。

这时,讲着一口地道的巴黎法语的女接待员,用奇怪的引诱腔调说:“反应堆有三千个槽罐,每个槽罐里各有八根燃料棒。燃料棒能连续使用四到七年。装载机每次启动要更换五个槽罐。”

他们继续前进,观看冷却池。在二十英尺深的水下,用过的燃料被装入容器,然后冷却,但仍有很高的放射性——因此被封进五十吨的铅炉中,每个铅炉里封装二百个单位放射性物质,然后经过公路或铁路运输到再加工处理工厂。

在休息室中,女接待员为大家提供了咖啡和糕点,狄克斯坦借机回忆着刚刚学到的东西。他想到,既然最重要的是得到铀,他可以偷取用过的燃料。现在他明白为什么没人提过这样的建议了。拦截卡车轻而易举,这他能够独自办成,但如何把一个五十吨的铅炉偷运出法国到达以色列而不被任何人注意到呢?

从电站里盗取铀也不是什么可取的主意。是啊,他得以进来侦查,甚至还受有导游的引领的观光,这一事实就表明了这儿的安保相当松散。但是电站内的燃料被封锁在一个自动的遥控系统内。唯一可行的途径就是在提炼核燃料并进入冷却池的过程中下手。随后,他的思绪又回到该如何使偷运盛有放射性物质的巨大铅炉通过一些欧洲港口的问题了。

狄克斯坦心想,应该有办法闯进燃料储存库的,然后就能手工操作,把那些东西装进升降机,再取下来,放到卡车上,随即将车开走。但那种做法会在一段时间内被掌控目标电站的部分或全部工作人员察觉,而他得到的指令是把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一位女接待员要给他重新斟满杯子,他接受了。他相信法国人会提供优质的咖啡。一名年轻的工程师开始讲述核安全问题。他身穿一条没熨过的裤子和肥大的毛衣。狄克斯坦观察到,科学家和技术员全都有类似的外观:他们的衣装是旧的,搭配不佳,但穿在身上舒服,如果说他们当中有许多人蓄着胡须,那通常也是漫不经心而并非浮华虚荣的表现。他觉得那是因为工作人员个性的力量一般来说微不足道,而富有内涵的头脑才是一切,因此没必要给人留下外观上的印象。不过,也许这正是一种浪漫的科学观。

他没怎么在意那番讲述。威兹曼学院的那位物理学家讲的要简明得多。“没有放射性安全水准这样的东西。”他说,“这类提法让你觉得放射性如同池中的水,如果只有四英尺深,你就安全;如果到了八英尺深,你就会淹死。但实际上,放射水准更像是高速公路上的限速——每小时三十英里比八十英里要安全,但依然不如每小时二十英里的车速,而彻底安全的办法则是根本不坐进汽车。”

狄克斯坦的脑子又转回到偷铀的问题上。恰恰是秘密这一要求,使他设想的每一个方案都行不通。或许整个事情注定要失败。他想,毕竟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不对,这样说,还为时尚早。他回到了首要的原则。

他需要在燃料流通过程中下手:这一点从他今天的所见中已经十分清楚。看来,燃料在这一端并没经检测,而是直接装入系统的。他可以拦截一辆卡车,把从燃料中提取到的铀拿到,装载之后重新加封,然后贿赂或威胁司机,把空壳运走。那些没用的东西会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每次五罐一步步地进入反应堆。最终,反应堆的输出已经全空。他们会做调查,进行试验。但是在提空的燃料消耗殆尽,而新的真正的燃料进入,从而使输出上升之前,不会得出什么结论。很可能,没人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那些不中用的东西进入后处理程序,提炼出来的铀将少得可怜,到那时候——该是四到七年之后了——特拉维夫的踪迹早就难以辨认了。

但他们会很快就弄清真相。不过,东西是如何运出这个国家的问题依然悬而未决。然而,他总算有了一个可行的谋划,心中感到振奋不少。

讲解结束了。其间有一些散乱的提问。随后,参观团就返回到车上。一位中年妇女对他说:“这是我的座位。”他冷冷地盯着她,直到她走开。

从核电站回来之后,狄克斯坦一路向车后窗外望着。大约一英里之后,那辆灰色的欧佩尔汽车从一处转弯开出来,跟在大轿车的后边。狄克斯坦高兴的心情消失了。

他被发现了,要么在这里,要么在卢森堡,很可能是在卢森堡。发现他的人大概是亚斯夫·哈桑——没有理由相信他不是间谍——或者是别人。他们跟踪他应该是出于一般性的好奇,因为他们无法——有办法吗?——确知他的目的何在。他只能甩掉他们。

他在镇子内外靠近核电站的地方转了一天,或搭公交车,或打出租车,或者驾驶租来的汽车,或者步行。一天过去,他已经认清了那三辆车,那辆灰色的奥佩尔,一台脏兮兮的平板小卡车,还有一部德国产的福特和侦查小组的五个人。那几个人有点像阿拉伯人,可是在法国的这一带,许多犯罪分子都是北非人,有些人会雇用当地的助理。那个小组的规模说明了他何以没有更早地嗅出他们。他们可以不断地更换车辆和人员。到核电站的长长的往返路程是一条乡下公路,路上车辆稀少,这样他们就最终暴露了自己。

第二天,他驾车出城,接着驶上公路。福特车跟踪了他几分钟,随后便由灰色的奥佩尔接手。每辆车里都有两个人。在那台平板货车里应该还有两个人,另外还要加上守在他的旅馆中的一个人。

当他看到一座过街天桥时,那辆奥佩尔还在跟着他。从那地方开始,在四五英里之内,两侧方向都没有岔路。狄克斯坦在路旁把车停下,从车里出来,打开了车顶棚。他向公路上望了几分钟。那辆灰色的奥佩尔在前面消失了,一分钟过后,福特车也驶了过去。福特车该在下一个岔道处守候,而奥佩尔会从公路的对面返回,看看他在做些什么。对于眼下这种境况,教科书里讲得一清二楚,他们的做法也正是那样。

狄克斯坦希望那些人照书中所预料的去行事,否则,他的招数便难以奏效。

他从后备箱里取出一个可折叠的用以警示的三角徽记,放到后车轮后面。

那辆奥佩尔在公路的对面驶了过去。

他们的做法和书中所写一般无二。

狄克斯坦开始步行。

他走下公路时,搭上了看到的第一辆公共汽车,一路驶到一个镇子。路上,他在不同的时间一辆接一辆地看到了那三辆监视车。他让自己感到一种提早的胜利:他们正在落入圈套。

他从镇上叫了一辆出租车,驶到他那辆车停下地点的附近,不过是在公路的对面。奥佩尔驶了过去,随后那辆福特在他身后二三百码的地方停了下来。

狄克斯坦拔腿就跑。

他在农庄的野外工作了几个月,身体状况很不错。他奔向过街天桥,快步过去,沿着公路另一侧的路边疾跑。他喘着粗气、汗流浃背,只用了三分钟便钻进了他撇下的那辆车。

从福特车里下来一个人,开始追他。那人此时意识到中了圈套。福特车启动了。那人朝回跑去,在车子加速时,跳了进去,车子摇晃着驶向了慢行道。

狄克斯坦坐在车里。几辆跟踪的汽车现在都在公路的对面,要一路行驶到下一个路口才能调头回来追他。以六十英里的时速,要花上他们十分钟,也就是说,他至少比他们早五分钟上路。他们追不上他了。

他发动汽车,朝巴黎驶去,哼起一支西汉姆联队看台上的曲调:“放松,放松,放——松。”

莫斯科执政者听到阿拉伯人拟造原子弹的消息时,气急败坏。

外交部惊慌失措,因为他们未能早些获悉,克格勃(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的恼火是因为他们不是第一个得到情报的,而党中央书记处的办公室的忧虑则是出于最不愿意看到的又一轮在外交部和克格勃之间谁该受责的争吵,前者在克里姆林宫已经有十一个月把生活搅得一团糟了。

所幸,埃及人选择的暴露消息的方式只限于一定数量的藏头露尾。埃及人想要表明:他们没有外交上的义务要将此秘密工程告诉其盟友,他们所要求的技术援助,于成功并非不可或缺。他们的姿态是:“噢,告诉你们一声,我们正在建造核反应堆,以便获取制造原子弹的铀,目的是把以色列从地球表面清除,你们看,愿不愿意给我们伸手帮忙呢?”这条周围饰以美妙外交的信息,是在埃及驻莫斯科的大使与外交部中东司代理司长的例行会面将要结束时传达过来的。

接到这一信息的代理司长十分谨慎地考虑着应该如何处理。他的首要职责当然是把这一消息汇报给他的上司,上司再报告书记处。然而,获得新闻的功劳会归于他的上司,而上司也不会放弃这样一个从克格勃身上捞分的机会。代理司长有没有办法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呢?

他深知在克里姆林宫中最佳的晋升之阶,是让克格勃对你承担一定的义务。他如今处在对那些小子们施恩的有利地位。如果他警示他们这条埃及大使的消息,他们就有时间做好准备,假装他们对阿拉伯人的原子弹知道得一清二楚,正要由他们自己揭示这一消息呢。

他穿好外衣,打算出去到电话亭里给他在克格勃中的一个相识打个电话,以防他自己的电话被监听——他随后便意识到这种做法有多愚蠢,因为他要接通的是克格勃,正是他们监听电话嘛。于是他脱下外衣,使用了他自己的电话。

接他电话的克格勃值班员对这一套系统同样在行。在位于莫斯科环形大道上的克格勃新大楼里,他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他首先叫通了他上司的秘书,要求在十五分钟后紧急约见。他谨慎地避免和上司本人直接说话。他挂掉了十几个打进来的乱哄哄的电话,吩咐秘书们和传讯的人们急匆匆地在大楼里跑上跑下,取来备忘录并凑集档案。可是他的主要工作是处理日常事务。可巧,中东政治委员会的下一次会议日程已经在头一天打印,此时正在复印机的流程中。他把会议日程取了回来,在其上端加了一句话:“埃及武器库的最新进展专项报告。”后面是加在括号里的他自己的姓名。然后他要求把新的日程复印,但头一天的日期仍然保留,并于当天下午由专人分发到各有关部门。

之后,当他确信半个莫斯科都会知晓与这条消息有关的是他的名字而不是其他人的时候,他这才去见他的上司。

就在那一天,还传来了一条不那么引人注意的消息。作为埃及情报机构和克格勃之间日常交换情报的一部分,开罗发来了一份通告,说是一名叫作纳特·狄克斯坦的以色列间谍已经在卢森堡被发现,现正处于监视之下。由于当时的环境,该报告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克格勃里只有一个人回味着这两条消息之间微妙的可疑之处。

他的姓名叫大卫·罗斯托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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