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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一倒入中伏,宣室殿内尤感燥热难耐,又怕居住清凉殿中了寒疠,董贤便扶天家上得八抬便辇,与皇后便辇先后入端门紫房复道,直赴西南池苑而来。

便辇至沧池欲下复道,便见池中高台翠庭,危峰兀立。青石道侧松涛阵阵,蔽日遮天。时有青竹莹莹滴翠,雾蔼缭绕,瀑布跌崖飞溅而下,习习凉风扑面而来。

董贤着便辇停驻瀑布沿岸,便见前将军何武将天家折身扶坐,有御侍上前将靠枕垫后,方上前躬身揖礼道:“奴家前日曾来过一趟,见此地曲径通幽,凉气袭人,便叫来省中内侍,将这周遭鸣蝉逐个捕尽,也算是一处消暑的行在。”

皇帝于噩梦中缓缓醒来,眼皮遂紧上几紧,见黑夜遁去,恐惧渐消,心胸也逐步开朗起来。难以置信,眼前的一切竟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华贵,如此的五彩斑斓,若群星荟萃……不由贪婪地多瞄几眼,只怕稍纵即逝,便一脚跌入那无尽的、鬼魅魍魉的深渊……

傅皇后下得便辇便款款而来,轻轻倚坐于辇前榻边,辩见天家颧角凸出,龙目凹陷,突觉心尖势若针扎锥刺般的疼痛,边咬牙轻抚夫君面颊,边紧了紧酸楚的鼻翼,不知是香汗抑或珠泪,滴滴答答洇湿了天家一大片龙袂。

天家直直地瞅着皇后尤看不够,便又吃力地于凉褥中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爪来。皇后见状忙交叉握紧,满腹的心酸与委屈于瞬间爆发,只见她那布满血丝的盈泪的双眸,死死地盯紧夫君那双死鱼的眼,含嗔带怨,似要生吞活剥一般。

夫君终是微微张口嗫嚅了一句:“梓童是于东朝来,还是中宫?”傅皇后声音便一下子变得温润起来,“臣妾是具服而来,你说来自哪里?今日谒拜独少了夫君,太皇太后尤是痛心,依她的性子,若是今日不到,怕明日一早便来西宫。”

刘欣闻听此言便好一阵酸鼻,哀唳两声,便泪光滢滢道:“先皇早崩已属不孝,由是痿瘫朕也心痛。呜呼——黄梅不坠青梅陨,白发人送黑发人。苍天无眼千秋恨,阴阳两界——各离分……”诉罢已是哽咽失声,泪如泉涌。

皇后听罢痛不欲生,便上得前去不顾一切,一把搡过夫君头颈便揽于怀中……君不见,这黄泉路上,阴阳碑前,两情依依,吾心匪石,鸳鸯相守,风雨凄凄……

皇后又俟到天家沉沉睡去,方长出口气,横穿椿棒棒香的密林,踏上那沧池通幽的栈台。日光弄影,碎金裹银,远观池面粼粼波光,近看通透如沫玉。这绛色的栈道浮于水面,清风含露,暗香拂来,掀起那藕色的留仙裙摆,但见伊人伸出藕臂团团裹紧,惹了腮红,欲语还羞。

“皇后娘娘,臣贤应召!”董贤听传趋上栈道,见中宫金贵之躯飘飘欲仙,不敢莅近,便故意隔出了一段距离,深揖一礼。

傅皇后侧过身来,见董贤毕恭毕敬的倜傥身姿,垂首无语。又看那池中的渐台郁郁蓊蓊,高入云霄,便漫不经心道:“君侯贵为昭仪长兄,想必已知椒风之事。”董贤闻听心中一紧,遂嗫嚅道:“回禀娘娘,今早少府已报知臣下。舍妹深负陛下隆恩,奴家惶恐,不知如何奏明圣聪。”

皇后见池中荷叶轻舒,碧波荡漾,便着长御递来鱼食,遂撩裙屈身,丢于水中,无所事事道:“天家那里不说也罢。今早东朝撂下口风,欲赐我妹妹三尺白绫呢——”

董贤一听,“扑嗵”跪地,泣不成声哭拜道:“皇后贵为大汉后主,总摄六宫。圣卿若有不到之处,诚乞娘娘不计前嫌,法外容情!娘娘若肯搭救舍妹卿卿性命,奴家甘愿鞍前马后,任凭驱使!”

“哪里话来。”皇后依阑斜看,那池中鱼儿争执不休,跃跃几欲上得栈桥,便哑声失笑道:“大司马但放宽心,后苑只有我姊妹二人,虽不常串门走动,却也是戮力同心。今晨与东朝好言说尽,方以所坐不著,天下不可户晓之罪名,褫夺封号,徏萯阳宫。如今妹妹已无性命之忧,君侯还有何难处,且平身吧!”

“皇恩浩荡!”董贤忙顿首再拜道:“娘娘贤善施人,不啻为天下母!大恩不言谢,只言片语,感荷高情!”皇后见董贤立身而起,泪痕点点,却也心疼,便将掌心的鱼食递与长御,取过锦帕轻轻扑扫这滢滢如玉的掌心,似要将那些肮脏的心事抖落干净。

皇后又远眺那栈道尽头,假山嶙峋笼紫烟,榭阁轻描,回廊轻挽,玉带袅袅,一切都云山雾罩地看不通透。不由仰望青天,喃喃自语道:“天家——怕是撑不过几天了。”董贤闻听,忙颔首哽噎道:“臣——知道。”言罢已是泪沾湿衣。

皇后轻瞟了董贤一眼,期期艾艾道:“若是地裂天崩,东西二朝势同水火,太皇太后定出头誓保中山王践祚大位。这边君侯位极人臣,抑或东朝听命,也或坐而听朝,不知有何成竹在胸?”

董贤闻听这大逆之言,不由脊背一阵阵滋滋发凉,忙惊谎失措揖礼鸾前,哀哀哭诉道:“我一省内报时童子,无德无才,一度被天家惊为天人。去冬为臣下免冠之喜,天家兴盛,便迁我忝作贵位三公,实愧天怍人。奴家愿听娘娘差遣,娘娘要我去西,我决不去东,圣卿悉心听命皇家,唯娘娘马首是瞻!”

“真难为你了。”傅皇后见董贤一脸稚气,便不免生出一丝怜悯之心,遂谆谆翕翕道:“本宫也知你性情淳善,并非那大奸大恶之人。你我西宫当同舟共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东朝属意刘箕子,你我便荐举准阳王。三公九卿,及你属下金紫将军,除了太仆王舜、光禄勋甄丰与王莽交厚,这外朝就是我西宫的天下。一俟时机成熟,下了他甄丰左将军印绶,至于这太仆王舜,量也掀不起什么大浪。”

“只是臣下——遭人忌恨……”董贤拽袖沾了沾额头那涔涔的汗水,又嗫嚅道:“只怕会负了娘娘的愿吧!”皇后一听便安慰他道:“本宫乃一国之母,天下无两,切勿轻弃这大司马印绶。有本宫在,自会与你站台撑腰。”董贤闻听此言便稍稍心安,忙揖礼领命。

皇后二人聊得正兴,便见后将军公孙禄披甲持戟前来通禀,言讲皇帝业已起驾回銮。待董贤上得复道跟上前去,只见中常侍王闳附耳过来,窃窃私语道:“天家听闻昭仪娘娘足月待产,便急不可耐,诏令折去椒风殿呢!”

董贤闻听此言犹五雷轰顶,血脉偾张,一时间天旋地转,无所适从。见皇后步辇紧紧跟上,忙上前拦驾停辇,然皇后只弱弱回了一句,“这东西二宫,有哪家之言好过圣卿?”

董贤一听却之不恭,便于端门岔口咬牙切齿拦下便辇,又急忙趋近伏跪榻前,苦苦陈情道:“奴家拦驾泣血奏请,如今大家劳碌瘁累,万万不可前往椒风。昭仪居宫临盆待产,仓促探视定有不虞。为保母子顺遂安康,万乞大家勿生此念,我汉室江山方福泽绵长矣!”董贤诉罢又再度顿首。

刘欣睨见董贤这般陈情,心头便掠过一丝不详的预感来。这平日抵足而眠的玩伴兄弟,一言一语预知后事,举手投足便见时知几。但见此间双眸不定,心绪不宁,魂不附体,战战兢兢。便是这般伏拜顿首,也当属千载独步,旷古无两……

刘欣正竭力审视那一双宛若清泉般深邃的眼睛,似乎要从那颤颤滢滢的瞳仁中,读出一钩小船尖尖的弯月来。然流星如织,刘欣突觉心口气堵胸闷,似有一块硕大的陨石填充其间,随之便是一阵窒息般急吸猛咳……御侍见状忙将天家扶身坐起,然箕踞未稳,便见天家仰天悲悯,一刹那若山洪暴发,一腔腥血便“哗啦啦”横泼在了凉褥之上……那猩红的鲜血再晕染开去,竟现出一幅鬾魅魍魉的梦魇鬼脸来,且桀然一笑……众皆骇然……

自皇后、皇太后凤驾回銮,长乐宫掖庭令便得东朝一筒懿旨,遂率一众永巷内侍押槛车直赴西宫少府署而去。

掖庭令一行于北门元武阙进入未央宫内,跨董府新居一直正西进入少府太医署馆所之中。有太医丞前引叩门,呼叫义姝数声,查无动静,掖庭令见状一时性起,便飞身搭脚踢门而去,只听“嗵”地一声,门扉开处,惊见有一貌似白色立柱的东西直荡过来,众人一见赶忙躲避……

待尘埃落定,太医丞疾上前仔细探视,然人身尚未立稳,便惨叫一声倒瘫于地。众人细探,方见有一屋的女医悬梁自尽,瞠目伸舌的煞是难看。掖庭令见状忙使人搭救,待上前逐一卸下房梁,然瞳孔已散,人体尚温。

居所内整整抬出来七具女尸,一个个伸舌瞪眼,面目铁青。太医丞惊骇之余,担心尸首见天招致灵异,便急赴所内抱来粗麻,搭布以遮……众人一个个别过头去,不忍直视。

掖庭令将此事禀告长信殿上,太皇太后便知,有人已捷足先登了。东朝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又见掖庭令呈上疑似血书的证供,便命王莽上得金墀细细端看。

王莽见其上以血书写:皇嗣横染产厄之灾,我等七人以死抵命,落款为侍医义姝。又细察材质,非是丝绢却薄如蝉翼,又能墨书其上而不晕染。思忖片刻,便了然于胸,方与东朝长揖一礼回禀道:“依巨君之见,此乃丝绢絮浆泡制而成,非是缣帛,当与成皇帝写与宫女曹氏的绝笔类同,名曰赫蹄。”这便是书纸的鼻祖,信笺的先人。

太皇太后闻听此话颇感新奇,便又小心奕奕捏过义姝所留的血书,前后左右都摩挲了一番,遂哀哀凄叹道:“一个侍医下人便能触摸赫蹄侈物,老妪自是不信,只怕是,这宫中又要掀风鼓浪了。也罢,人人皆言,孔光学问汗牛充栋,学富五车,不知他看了这薄薄的赫蹄血书,又作何念想?只怕他学问归结起来,一个奁匣便能提走吧!”宫人们听得东朝此言,全都掩口失笑起来。

王莽已猜透了东朝心事,见赫蹄技能堪为大用,不觉手痒,便躬身一揖建言道:“侄儿不才,若蒙姑姑金口允准,我便于这长乐寻一场地,于将作之下专司赫蹄研习之法。若是有成,利在千秋!”东朝一听便呵呵笑道:“你能扣持游标卡尺、载人风鸢,还有那数九寒天的菜蔬暖棚,这赫蹄自是不在话下。只是这宫闱阴风又起,波翻浪涌,还是断了这个念想吧!”

王莽一听尤觉衔冤,便一再陈情揖告东朝:“侄儿非是以丝帛泡制,这闾里民间,你观那废弃之物堆天翁地,像树皮哇,麻头哇,敝布鱼网之类比比皆是。若是剪碎于水中浸泡,再捣烂成泥,后经蒸煮晾晒再碾压成形……”

西宫诸事心乱如麻,东朝哪有心思听他啰嗦,见宗正刘宏奉诏进殿,便挥手打断了王莽的窾言,且言辞谆谆道:“有志吃志,无志吃力。如今天家垂危之即,各种势力蠢蠢欲动,乱象丛生。正值青黄不接,门衰祚薄,你却萌生归隐之意?抱负不凡,不见于用,好生为之吧!”

王莽闻听东朝盛怒,忙展袖顿首以谢罪愆。太皇太后斥罢王莽遂立身而起,将案上懿旨“啪”地一声丢于宗正,且哑声负气道:“着椒风徙萯阳,三日启程。”刘宏忙揖礼领命。

这未央宫苑的阴天,极富韵味,像极一件遗弃了很久很久的那种灰棉袄。内里有老家苍桑的故事,有祖母的气息,也往往蕴藏有一份执念,一份与世无争的静谧与安详。

昭仪斜斜地靠于后寝临窗的软榻之上,乱发蓬松地于后随风轻舞。有侍吏杏姑持木篦轻挑慢梳,无声无息,有种落落寡合的讯息氤氲满屋。昭仪把目光放到了窗外,但见那条条槛槛裸露的苍穹灰濛濛一片,时有重墨渲晕的乌云停驻其间,像孕妇那鼓鼓的小腹样懒得走动,沉下去沉下去,似乎搭手便能拧出一泡水来。

“真好,起风了。”董昭仪第一次露出了两颗齿贝,那是窖藏的冰雪的颜色。有女师嬷嬷上得前来,无情地将那两片青窗轻轻掩上,随之便迟迟地转过身去,低下头,又掩口疾趋而去。

昭仪只抿嘴赧然一笑,无声的,勉强的。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便轻启白唇,喃喃自语道:“木铎之心,素履之往。”侍史杏姑闻听此语,便一下子止住了手中的木篦,俟静静缄口持续了好久,滢滢杏目方紧了一紧,轻轻哑声回了一句,“娘娘此话又是何来,便是云游天涯海角,身后尚有一个杏儿,休言别,常相随,不——离不——弃……”话音未落,豆大的泪珠倒先顺颊滚落了下来。

“非是忠心,是讨债。”昭仪无力地把目光搭在青窗下,那有一片黑暗的区域。“心若向阳,百花盛开。”杏姑见娘娘执迷不悟,便又点醒一语道:“所向何惧,道阻且长。勿论是忠心还是讨债,娘娘目光所及之处,定有杏姑栖息之乡。”

昭仪听得此言,一时语塞。又静心听闻杏姑那鼻翼煽动,不忍直视,只小声喃喃嗫嚅道:“想我待罪之身,何谈无辜,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此一路走来磕磕绊绊,方知是于他人蛊中仰人鼻息。如此于这浑浑噩噩中得过且过,时而惘然,时而断肠,如同窗外这方苍天,世世代代安于现状,流于世俗,妄想有自己一丝的执念。你观那窗外愁云积忿的样子,恻恻空茫,悯悯悲壮,方知这世间有几多怨妇,急急要跳出这世俗的桎梏。而挣扎一生的,却亘古是那无穷无尽的孤单、无助与彷徨,还有那乌云盲目的游离,以及这青窗一槛一槛的空灵哇!”

时有一内侍近前奏报,言讲有宗正刘宏奉诏进殿。侍吏杏姑闻听此节终是到来,手中木篦不由一抖,心中兀自好一阵慌乱。昭仪感受到杏姑不安,便强颜欢笑道:“我一羸弱产妇,难以敬上宾,便着宗正来这清凉阁吧!”

宗正刘宏进得清凉阁来,搭眼见昭仪娘娘箕踞在那凤榻之上,目呆唇白,一副虚脱之相。刘宏便以纲常有违不敢靠近,无奈倚门摇首宣诏道:“元寿二年六月戊午日,董昭仪褫夺封号,徙萯阳宫。太皇太后诏曰:董姬赖以裙带上位,忝居椒风昭仪之贵,不思君亲,妄与神遇,罔上欺天,以所坐不著,天下不可户晓之罪愆,三日后赴离宫思过,以儆六宫。”昭仪听罢,忙跽坐伏身谢罪。

刘宏宣罢东朝懿诏,便随手交给一旁的侍吏,待举目摇首哀叹一把,便折身抖帘拂袖而去。

董昭仪微微侧过身来,见侍吏缄默不语,满脸泪迹,便两眸盈盈直视杏姑,末了纤指一点,灿然一笑道:“放不下心的,便是你。”说罢着人起身下榻,又赤足立于文案前摊开素绢,杏姑见状忙上前挽袖研墨。昭仪于笔架山上挑了支居延泽的小笔,又在绢上虚描了下,便逗笑道:“多日不练手生了些,不知如何启笔了呢。”

杏姑见娘娘运笔入锋,体方笔圆的隽永小隶,展出了波挑的笔道与无尽的韵致。所写内容宽泛无边,谈及父母孝行、兄友弟恭,以及近侍旁亲诸多安置云云。缘是一封写与父翁董恭及兄长的家书,杏姑略略感到不适,又觉得合情合理。此去萯阳,长路漫漫雾濛濛,亲恩两绝恸悲声,人生断无归时路,遥望前川荆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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