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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如水,浮光疏影,于未央宫椒风殿内却一派通明。那一盏盏青铜宫灯,宛若一个个眉目细长、脸庞圆润、头饰巾帼、曲裾深衣、跣足而卧的宫中青蛾,投射出清幽朦胧的晅曜之光。那光圈又闪耀在后寝阁间出出入入的侍女身上,抻长的魅影便斑駮陆离,至末梢处,却似雪藏有一股清幽的抱虎枕蛟的意味来。

昭仪在隐隐宫开之时,便于稳婆义姝的嘱咐下喝了整整一簋的催生药汤。这药汤是用芫花、天花粉小火煲成,芫花其根微毒以利,有催产、坠胎的神奇功效,而无花粉通月水,可防胞衣不下。到夜半,疼痛加剧,一指指开裂之苦如潮水般时起时落,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令人几多昏迷……

时皓月当空,月华温柔似水般顺阶而下,见阶底清辉洒落之处,有一眯眼嘻笑的髫童,正头戴禅纹金山述饰的通天冠,身穿深衣绛纱小袍,腰佩二尺斩蛇剑,及一黄赤缥绀的绶带,正甜甜地摇手奔来,边跑边“母后母后”地奶叫。那便是娇儿了。

身旁有大司马甄寻见娇儿年幼上不得阶面,便上前四手相扣,一层层跃越那文石之陛,涉赤墀之涂,一层层,扶摇直上。一路上那欢声笑语,便似帘栊上那一串串清脆的风铃般响个不停。俟大汗淋漓地上得丹墀,便一头扎进母亲怀里,且一个劲儿地手指甄寻气喘吁吁地奶叫:“母后母后,这个官儿,孩儿好生面熟。”昭仪便嗔笑道:“此为大司马,乃是呵护我娘儿俩的司南佩呀!”娇儿便折身探视着甄寻,待研摩一番,便随口嘟噜道:“看你与朕亲近的份儿,便认尔做亚父吧!”

娇儿一句无妄之语,顿使昭仪二人红妆敷面,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血浓于水,骨肉亲情,真可谓心有灵犀。昭仪忙将二人拥紧入怀,且看天上那溶溶月华,容容流云,柳暗花遮,眼饧耳热,这一切一切,直叫人白首同心,生死相许……

昭仪正静心陶醉其中,忽觉下体又是一阵撕裂般疼痛,浑身股肌抽搐悸动之时,方知泪水已洇湿了一大片鸾凤枕?。

“侍医义姝启禀昭仪娘娘,眼下宫口已然全开,想必新贵已按耐不住,为防久卧床褥,抵儿生路,伏惟娘娘起诣架前,立身跪生方为上策。”昭仪侧见义姝谆谆之言,又见跟前自楹梁吊下那两根绳索系于廷杖之上,廷杖两端又各自垂下一农家机织的粗麻布条来,心中不由又痛又怵,香汗淋漓。

俟立身未稳,便有两女医将昭仪两臂裹于布中,并以掌心握牢套结,又嘱其两腿叉开,屈膝作跪姿。且有乳医将秽巾浴入滚水,与昭仪一次次擦拭周身,方有浓浓水雾蒸腾而上,氤氲寝间。几人也如同进了蒸笼,一个个汗流浃背,不知是汗水抑或雾水,朦朦胧胧糅合一处,又晕溜开去。只见四处云窗雾槛,如堕烟尘。

稳婆义姝正扎衣卷袖跽坐身下,见昭仪兀自呻吟不止,忙嘱其一呼一吸务要匀适,髀骨直立,且让户肌张驰有度,以利顺产。这可急坏了阁外的几多椒风宫人。侍吏杏姑小声询问身旁女师:“嬷嬷可曾见过如此生子?”女师横晲其一眼咬牙切齿道:“你个打脊奴,哪里不痒往哪挠。这宫内自先皇伊始,便再无弄璋之喜,你让我一老妪从何得知?”“观娘娘如此受苦受难,真想纵身替了她去。”女师一听哭笑不得,遂轻推一把道:“如此甚好,快去快去!”

二人正推搡啐骂间,忽听得昭仪于阁内一声凄唳惨叫,儿便落了地。这阁外几人听得仔细,见婴儿顺产,一众宫人皆心花怒放,欢呼雀跃。杏姑见大事既定,赶忙嘱太官丞诣庖厨加餐;又嘱司寝泡制豆蔻傅露华沐浴兰汤;见宫灯稍暗,又令内侍宫婢逐个拨亮堂廊烛芯……

这一众宫婢各自忙活一阵,皆又欣喜聚拢到阁前翘首以盼,见阁门轻启,杏姑忙不迭上前诹询:“是太子还是……”话音未绝,便瞠目结舌,往后一仰,兀自昏厥了过去。有西宫少府太医令赶忙出手猛掐杏姑人中,见其缓缓苏醒过来,折身方见乳医端着那瑶盘之上,竟是一具血水淋淋类同怪物的尸身。太医令见状不禁大骇,急忙踉踉跄跄退后几步,众宫婢见状更是一声惊呼,全都甩袖仓惶而去。

这椒风殿生出怪胎之事犹晴天霹雳,风雨欲来。此事若如实报与宣室殿上,就天家这身骨风雨飘摇,定然会气绝山崩。这皇帝一但撒手人寰,滔天的罪名定若那冬月之雪片般翩翩飞来。自己身家如同蝼蚁,若累及三族定遗臭万年。太医令念于此便不敢懈怠,与稳婆义姝交代几语,便夜出椒风,疾赴西临少府而去。

太医令毕竟都一把骨头了,这一脚高一脚低地趋至少府署,大气也未曾出得一口,便急嘱执事通传进去。少府孙云连夜得报,自然惺忪全无,此事只得上报东宫,又担心太皇太后经受不住,便嘱谒者传中垒校尉刘歆驾车同往王莽府邸。这一路之上,有北军刘歆作驭驾辇夫,一则可免去沿途金吾盘查之苦,二则也素闻刘歆与王莽一向交好,便一路扬尘,出西宫东阙,直赴安门西街静园而去。

待三人入得静园中堂,刚刚跽坐那凉席之上,王莽便一脸凝重地一边着原碧调茶,一边跽坐席榻搓手叹道:“今日诸公夜半造访,怕是与那宣室、椒风有关。若无差池,不妨直言。”

太医令因惶恐不安仍虚汗未落,见王莽一脸愁容地看着自己,疾躬身轻揖一礼道:“明公容禀,愚下得报赶到椒风之时,昭仪娘娘已诞下死婴。经我跟医侍仔细辩识,这死婴像猿猶早胎死腹中,论头骨、四肢来看绝非人形。此事若如实上报省庐,朝廷定然封藏秘事,想我一干三十余条活生生的性命,诚若俎上鱼肉任人宰杀,呜呼哀哉!诚乞明公扶危拯溺,救人于水火哇!”太医令边诉便伏拜于地,泣不成声。

王莽听罢也不禁扼腕长叹。侧身见原碧已调茶进来,便起身将漆卮一一散开,提酺点茶道:“言之祸,无论优劣也;语之弊,由人取舍。君子不道虚言,实则逆耳。就如报请,单说因脐带绕颈窒息,胎死腹中即可回禀,多说几句有何益处?”几人听罢皆点头称喏。

少府孙云也揖礼询道:“明公这样说,我等几个自是宽心。只是此事若上报省庐,天家正于弥留之即,尚对嗣子提振一口真气,残喘续命,若得知实情,定海摇山崩。莫说这医所吃罪不起,就是我西宫少府署,怕也难辞其咎哇!”

刘歆闻讯捋须一笑道:“孙公贵为省内上卿,自与那大司马董贤感情交好。如今董贤手握王爵,口含天宪,翻手生死,覆手阴阳。若将此事告与董贤,由他上下自拎自处,祸水东引,岂不脱了这等干系?”

少府孙云闻听这话,不由悲悯仰天长叹道:“多事之秋,也只能如此了。”说罢又揖拜王莽道:“明公明鉴,这椒风怪胎之事,日久天长,怕也是藏匿不住。如此上报东朝有何忌讳,还望明公不吝赐教?”

王莽轻呷一口浓茶,又将案上漆卮诸一斟满,思量道:“初观其表,想那董昭仪欺君罔上,定罪不容诛,便是天家爱乌及乌,汤去三面,单单那些风闻御史,唾沫星子也能淹了她椒风银殿。”王莽说罢忧郁了一阵,又锁眉添愁道:“夏本无心,有心则忧;蝉知吾心,鳌愤龙愁哇!宫闱内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是你我所能论断。秘不发宣吧,待昼漏伊始,你等便以西少府之名,如实上报东朝,我也好递进话去。”三人起身,揖礼从命。

经这三人如此闹腾,王莽便再无惺忪之意,索性搬出太仆王舜治下家马令执酿的一瓮马奶酒来。几卮下肚,眼前便浮现出那具猶猴血身的惨相来……如此真切,如此狠辣,手法相融相通,就如同一张陈年的大网,普天盖地地笼罩而来,又直收瓮中。那瓮中冤魂哀嚎之声冰蝉凄切,不绝于耳,直叫人胆战心惊……

王莽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犹似小葱拌豆腐,是一清二楚。见东方微熹,便不及细思,与长子王宇夫妇及嫡孙会宗一道,乘辎车直赴长乐宫西阙司马门而去。

待几人坐路軨小车到长信殿外,少顷便有谒者令出殿引入后寝之中。此为六月十五日大暑刚过,又逢皇帝违豫龙床,这五日一临的朔望朝请便由东朝又改回半月一临。为喜迎各宫妃嫔进宫谒拜,东朝便早早起身命人扫涤席榻及清理御路。

几人进去时,长信殿里正预备早饭。王莽见到老祖宗忙撩身下拜,且开口诵唱道:“恭祝老寿星长乐未央,寿敝金石!”太皇太后呵笑着叫他起身,后见吕焉扯会宗入内,又满脸堆笑道:“想你祖孙几个也没用过朝食,就过来陪老妪一起吃吧。”

王莽推托之辞尚未出唇,便见有几对妙龄宫婢前去移案置席,于是三人谢恩之后便分坐两厢。王莽正待举杯畅饮,便风闻青窗帘栊有风铃脆响,熏衣香氛遂扑面而来。

王莽睨眼见阁内含笑转进一燕妆的丽人,上着玫瑰红罨画的抹胸素丝单襦,腰束碧紫荧光飘飘百褶留仙裙,高髻绾扎金步摇,玉簪玉珥晃人心。贵人一脸柿子笑般左右顾盼,见到王莽,鱼尾纹的褶皱便愈发的明显,脂粉崩掉了一地。王莽几人躲避不及忙立身见礼,且喃喃唱诵道:“皇太后嘉福!”

太皇太后满口竭力地嚼着薯糯,却并不看她,只于牙缝中挤出几语:“礼就免了,寻个坐次,我可不等你了。”赵飞燕一双妙目只灵动地扫了一圈,便朝正位虚虚一拜,遂喜笑盈盈道:“母后吝惜也不备筷箸,便知我是吃过饭的。”话音未落,便有宫人递上来一双玉筷,赵飞燕也不推辞,便依着东朝挤挤坐下,末了再唠上几语:“看媳妇这纤腰一把,风绡灵动的,母后也无一丝心疼。今儿个便忝脸陪吃,省得日后又斥我不绕膝前。”说罢就动了动筷儿,寻了块清淡的藕片呡进了嘴里。

待朝食将尽,便有黄门令递进西少府医所奏表,言讲椒风殿夜半产子,业已因脐带绕颈窒息薨没一事捅了上来。太皇太后闻听此讯遂双筷落地,目光呆滞地顺着黄门令元服缓缓移到这表本之上。待抻展开来粗略一看,怕啥来啥,这哪里还有心思再食?遂郁郁拂袖立身退席。懒见诸妃嫔惊惧莫名,不由得心头一酸,便哀哀戚戚落下泪来,“这汉家三七之厄,真的要应验了么?两代君王皆无后承佻,大汉基业真要毁于我老妪之手么?”

赵飞燕见东朝悲痛欲绝,便赶忙曳香帕用心擦拭,末了也唉叹一把拾起奏表,待细观一番,便期期艾艾惊悚道:“啊呀啊呀,是猶猴么?怎会生出这等怪物?不是见蛟龙盘其上,后而有孕么?这这,这不是罔上欺君么?”赵太后诉罢忙以手掩唇,一脸惊恐,就差把手掌塞进喉咙里去。

“龟固生龟,龙固生龙,这哪里是蛟龙附体,分明是与那妖猴交媾乱伦罢——”但见水晶帘栊摆动,傅皇后方款款进得凉阁。见东朝在上,便抖裙屈膝跪拜下来,又双手合十诵唱道:“臣妾傅黛君恭祝老祖宗长乐未央,与天同寿!”

“嗯嗯,起吧,与龟同寿吧?老妪便是那千年老鼋,妄活百年,怎么就生得如此结实。”见太皇太后顿足生恼又揶揄自嘲,傅皇后便赶忙娇痴道:“老祖宗这是哪里话来,臣妾说的是椒风产子,与妖猴乱伦诞下怪胎,还妄称什么蛟龙盘其上,后而有孕,真的很是可笑,说话就像拉肚子一样快活!”皇后说罢便袖袂一甩,摆一副嫌恶的嗤之以鼻的样子来。

皇太后赵飞燕见水到渠成,便趁热打铁道:“母后乃我后宫之主,椒风殿如此欺君乱伦,不惩不足以儆众。要依臣妾看来,便循了前朝故事,将这荡妇贬为庶人,流徙到甘泉的云阳宫去。”傅皇后听后嗤之以鼻,道:“是为庶人,又以什么名分栖居离宫?若是老祖宗发了懿旨,臣妾便是担上恶名,也着大长秋将这淫妇丢进那北阙暴室。”

“哎——我说皇后,你就长个心眼儿吧,这西宫哪里还有暴室?”赵飞燕提及此事就脸色发青,便侧身诉与东朝道:“大司马起大第于北阙门下,重殿洞门,木土之功穷尽技巧。然董贤贼子犹不知足,直接拆了那临近的暴室以通悬阁,真的是一个胆两个大啊!这董家上下一日不除,我大汉江山便危如累卵。如今先收了这个妖孽,他大司马还能造反不成?”

这两宫后主一唱一和,反倒难坏了愁怅的东朝。椒风殿虽有不轨之嫌,可人家毕竟刚刚痛失骨肉,如此闹腾实属不忍。于此又架不住两宫轮番的鼓舌弄唇,遂辗转思忖良久,便也想了个折衷的法子,索性哑声宣策道:“宫内秘事,着董昭仪所坐不著,天下不可户晓之罪名,褫夺封号,徙萯阳宫,无上殿赦令不得出释!”

两宫后主见口策已下,赶忙欢喜揖礼称诵,这便气坏了一旁的王莽,迅即起身离席揖礼道:“待诏臣莽谨奏太皇太后:依臣看来,近水识鱼性,近山辨鸟音。椒风殿诞产怪胎一事,务必言辄有物,不是坐而论道便能成事。愚臣之见,当遣长乐永巷令缉拿稳婆等一干医侍详加审问,不消一日,定水落石出!”

太皇太后闻听王莽之言句句在理,便展眉解颐道:“此案蹊跷之处也多,疑点不少,尚有巨君谋局周全,这便准了他的奏请,着省内谒者传旨去吧!”

“母后,”赵太后闻听此言便如坐针毡,杏眉一挑,言谈之间更显得尤不自在。“这皇家秘事,也容得外人插嘴么?本就不是什么光鲜之事,非闹个人尽皆知才肯罢休么?”傅皇后一听也是气急,睨白一眼便撇嘴揶揄道:“就是就是,听得拉蛄叫,还不种稷了?这三代中宫敲定之事,哪容得一个外人指手划脚?”

王莽一听心中透亮,见两宫后主不依不饶,赶紧伏拜谢罪道:“臣惶恐,臣愚昧,罪臣僭越了!”说罢两掌抚地叩首不止。王宇见状也赶忙伏身叩首道:“小臣王宇万乞皇太后、皇后殿下暂息雷霆之怒。臣父口出不敬之辞,无意冒犯娘娘凤颜,小臣愿代父翁面壁仨月,三栉三沐,以忏悔今日瞽妄之罪愆吧……”

赵太后听罢努了努嘴,正邪火不去,忽而窥见太皇太后正襟危坐,两眸不偏不倚直视阁门,内心便知老祖宗已愤怒到了极点,浑身冷汗登时涔涔而下。不敢细思,便摇起蒲扇一边与东朝打凉,一边改口讪笑道:“罢了罢了,你我本是舅表亲戚,关起门儿也是一家人,何须多礼,都平身吧!”

赵飞燕那忸怩作态之姿,东朝整整看了二十年,除却这副皮囊尚光鲜亮丽外,内里净是那些裹秽揎草的东西。东朝自是看她不惯,身后自有羽扇轻摇,不想由她多此一举,便推开蒲扇,不屑一顾揶揄道:“昔日傅皇后母仪天下,那是何等的明睿端庄,方今有尔悉心教调,便少了孝慈正气,多了些妖彗之风。人面脏了有水可洗,心底坏了怕无药可治了。”

东朝说罢,便拄鸠鸟玉杖顿地三声,愤而起身。见敬武、王舜、王闳及一干命妇逐一到来,脸色方渐渐舒缓下来,语气也柔和多了。“吃也吃了,拜也拜了,都回銮吧,也好给别人腾个地儿。”

两宫太后刚刚退出长信宫门,便见烈日如火镞般焰焰赴来,直叫人炙热难耐。忙有宫人撑过双重的金瑵羽葆的华盖,斜刺里擎举着打来。赵太后见皇后紧偎过来,便折身与她窃窃私语道:“适才看那姑侄架势,义姝几人区区小命,怕是难保了。”皇后闻言忙心急火燎道:“那怎么办?”赵飞燕只冷冷地回了一句:“又能怎样,厚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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