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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死人的事儿,那可多,光咱们老乡就好几个。李营一个娃儿,叫国子,七窍出血死的,下午干活好好的,晚上十二点,躺在床上,说是上不来气,送到医院里就死了。鼻子、嘴巴都有血,现在想想,肯定是中毒死的。有人就去说,那你厂里得赔偿。鬼子非常硬气,说,行,解剖,解剖费我掏,与我有关,我赔,与我无关,解剖费得你掏。国子他老婆领着两个娃儿,带着他爹,从老家赶过来,穿的可烂,他爹头发全白了,看着真是可怜人。鬼子说,给你三万块钱,就这么多,你愿解剖就解剖,不愿解剖就拿着钱走。后来也没解剖。听人们说,他老婆害怕万一解剖出来与人家无关,连这三万块钱也没有了,人财两空。就把钱拿住了,人火化了。火化完之后,鬼子又假惺惺地给他老婆说,你可以在厂里干,不管你自己挣多少,每月另外给你五百块钱。听着怪诱人,国子他老婆也没有在这儿干。根本干不成,两个孩子呢,没人管,就又回去了。

这种事多得很。另外一个也是咱们那儿的,二十五六岁。他是跟翻译吵架,翻译打他一巴掌。吵完之后,回去自己喝喝酒,睡着睡着死了。那脸的颜色都不正常,有人说,酒与毒混在一起了,加重毒性。咱也不懂得,最后赔两万块钱。老板出的主意,让那个翻译跑了。还有一个是咱们那儿万坡的,干完活回家,坐在那儿看电视,看着看着一出溜死了。都与电镀厂有关。有关是有关,你又没有证据,又不是死在厂里,谁管你?

小柱也算一个吧。骑自行车上班呢,走在路上就歪下去了,就再也起不来了。肯定与电镀厂有关。当时人们都说,他要是倒在厂里就好了,就可以要点赔偿。当时俺们也想着找厂里,可是人没死,也没在工厂里倒下,你找人家有啥用?又不敢在这儿治病,那花不起钱啊,就赶紧回家。一回家人家才不管你。梁峰后来为啥不在这儿干了?与这也有关。他小叔死在这上面,他心里能美?另外,他的脸经常过敏,可厉害,整个脸都是红肿的,说明还是有毒。像俺们这样皮糙肉厚的,没事,还能扛着。反正在电镀厂干,就属于慢性自杀。特别是那些舍不得吃、身体不好的人。应该多吃猪血、大蒜,能够过滤一下毒性,不过那也不起啥作用。

我们和光亮叔又到瘫子舅舅家聊天。瘫子舅舅今天的精神不好,表情有些痛苦,我们说的又是死啊死的问题。坐了一会儿,我们告辞出来。

村庄寂静,阳光和煦,田野平整而宽广,一眼可以望到远方那郁郁树林掩映的另外一个村庄。光亮叔和瘫子舅舅谈着死亡,我们听着死亡,都漠然而随意,仿佛那是别人的事情,仿佛那不是同一场景中的同一人生。在一个院子的门口,看到他们厂里的老门卫,光亮叔站在门口和他聊了会儿天。老头正和老伴收拾院门口的那两间小屋,希望能够出租出去。他们住的也是老院子,房屋低矮、阴暗。过去之后,光亮叔低声对我说:“别看这厂都来几年了,当官的发财了,老百姓没有得住多少益处。这老两口子女也长年不回来,去年粉刷院墙,还是我和几个老乡来帮他弄的。老头可感激,弄一大桌子菜。对阳阳可好,阳阳放学到厂里都是在他门卫室里玩。”

关于小柱,他的打工轨迹,他的生活经历,从万国大哥、万立二哥、光亮叔和梁峰等人支离破碎的叙述中,我慢慢理出了一些头绪。

1989年,小柱十六岁,那时他刚到北京,在北京的一个煤场上班。卸煤时因为用力过猛,从车上摔了下去,摔到下水井里,把腰给摔伤了,好多天没有起来,后来煤场不让他干了。小柱回梁庄治病。

1991年,在河北铁厂翻砂。那地方污染很重,如万立二哥的叙述,“一堆堆铁在地上烧,铁末子乱飞,我们用铁锨扒拉,又烤又烧,每个人都像鬼娃儿一样,嗓子成天像被烤煳了”;在安阳的刨光厂也干过,也是“铁末子满屋飞,噪声大得很。就是把自行车、手电筒打磨成光哩。声音一直响,刺耳刺心,我听着头都晕”。在那个厂里,小柱一直流鼻血。

这中间,小柱还干过刷漆的活儿,大哥去看他,发现他也没戴口罩。按照北京梁安舅舅的话说,干刷漆和喷漆的活儿,那吐出来的唾沫都是绿颜色的。

1992年到北京。当一段保安,在一家乙炔厂干一段,然后在家具厂上班,抬各种沉重的木材原料。因为打架,被开除,又回梁庄。

1993年,又回北京,做保安。1995年人口大普查,小柱被抓到。被送到昌平遣送站,然后遣送到安阳。在安阳一家砖厂干活,有看守看着。小柱逃跑,再也没有回过北京。(这是当年小柱和我聊天时当冒险经历讲的,梁庄的毅志、丰定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1995年夏天,小柱到青岛电镀厂,在那里工作将近六年时间。2001年农历二月初五,在去工厂的路上,小柱突然倒地,重病,送回南阳。据二哥的描述:“俺们到南阳车站去接他时,脸都不像样,都黄着,都没劲了,老大峰和光亮搀着他,腿都直不起来了。在医院时,大便都发腥,拉的都是血汤子,最后转成并发症了,内脏全都坏了。”这是小柱刚发病的情景。

短短一个月时间,小柱已经到了后期,医生告知家属,再治下去也于事无补。小柱回到梁庄家里,在镇上开诊所的哥哥和嫂子经常去给他输液。据哥哥和嫂子的描述,“咳嗽一下,血都喷得很高”“喷出来的血都有点发臭发腥了”。

百度百科上这样介绍氰化物中毒的征兆:“死亡迅速者,全身各脏器有明显的窒息征象。口服中毒者,消化道各段均可见充血、水肿,胃及十二指肠黏膜充血、糜烂、坏死,胃内及体腔内有苦杏仁味。吸入氰化物中毒死亡者,大脑、海马、纹状体、黑质充血水肿,神经细胞变性坏死,胶质细胞增生,心、肝、肾实质细胞浊肿。”

“消化道各段均可见充血、水肿,胃及十二指肠黏膜充血、糜烂、坏死”等,这些征兆和众人的叙述有相似的地方,即使不能完全断定小柱的病症就是氰化物中毒所致,最起码,也有相当大的关系。但是,谁去认定这些呢?小柱一发病,光亮叔他们就想着要送回梁庄,因为在青岛根本无法也没钱医治。回到南阳,医生也只按照胃病来治,没有检查与氰化物中毒之间的关系。万国大哥和万立二哥没有能力,也找不到门路去告状,厂里也像不知道这些事情一样,装聋作哑。再说,即使是真去告了、闹了,最终也可能是人财两空。因为你没有死在车间里,因为电镀厂的工人,电镀厂氰化物的蒸汽中毒,不是明显伤害,它是一点点入侵,一点点破坏的,到真正死亡的时候,很难找出理由。

2001年农历三月十九,小柱在梁庄去世。小柱的打工史也是他的受伤史。从十六岁在煤厂干活起,到铁厂、刨光厂、乙炔厂、家具厂,再到电镀厂,最后到他倒下的那一天,整整十二年,他一直在污浊的工作环境中辗转,他头顶的天空没有晴朗过。

这些无名死亡,这些慢性中毒,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在青岛,在无数个青岛,这些事件都只变为家庭的悲伤,变为一种莫名的消沉,没有在公共层面引起任何回响。除非像郑州那位矽肺工人那样,开胸验肺。但即使如此,又怎样呢?每年仍有无数的农民工矽肺病人产生,他们已丧失劳动能力,被辞退或无声死亡,又有谁去认真听他们那艰难的呼吸声,去关心他们瘦骨嶙峋的身体和无声无息的死亡?小柱也已经死了十一年,他所在的工厂,从青岛市郊搬到万家窝子,可是,车间的环境改善有多少呢?那蒸腾的、滞重的蒸气还是如此浓厚地“环抱”着工人们,“环抱”着土壤、空气和不远处的大海。

小柱之死,到最后也原因不明,一个无名农民的无名死亡。无论是李营的国子、万坡的那个娃儿,还是在中国大地各个工厂间流浪并死亡在外的人,所有的死亡都原因不明。

离弃村落的人们流浪很久了,

许多人说不定死在半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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