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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离开家乡前夕,去朱方镇公社卫生院探望过赵德正。当时,他实际上已经向我暗示了父亲的死与母亲的关联。大概是考虑到我正要去南京投奔她,德正不能把话说得更为明了。如果我的判断是正确的话,那么我们不难做出如下推断:父亲在接到母亲的那封信后,自忖他那羸弱的身体抵挡不住想象中的刑讯逼供,为了保全他分散在各地的八位兄弟以及可能会有的一大堆家小,他冷静地选择了自杀。

母亲没有想到的是,这封检举信不仅没有给予她想象中一劳永逸的安宁,相反,这一鲁莽的举动,给她和她的家庭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她本人被隔离审查,前后达三月之久;她的丈夫被不明不白地停了职,且立即被调往安徽的合肥。半年后,又举家迁往湖北的武汉。在启程前往合肥的前夜,母亲一连几次想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丈夫,请求他原谅,都遭到了老首长的阻止:

“你不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命里注定我们两人要同舟共济。南京我已经呆腻了,换个地方,不也很好吗?”

事实上,母亲在信中提得最多的一个名字,既不是她的老上级严御秋,也不是与她情同姐妹的女佣张嫂,而是一个名叫孙耀庭的人。

孙耀庭是江西于都人,原是车队的一名司机。母亲在信中,有时也会把孙耀庭称为“小灵子”。我猜测那意思,大概是说这个人特别的机灵吧。从后来我与孙耀庭的交往来看,他的确无愧于这个称号。五十年代末,孙耀庭作为首长身边的工作人员,犯了一个大错(具体事实母亲没有交代),首长一怒之下,就让他返回江西原籍。在人生面临重大转折的紧要关头,母亲救下了他。她说服“老头子”,让孙耀庭去部队所属的前进砖瓦厂“戴罪立功”,当了一名副主任。

毫无疑问,这个孙耀庭就是我母亲一生中最为信赖的人。

当我乘坐的长途汽车停靠在南京中央门车站时,孙耀庭亲自到车站来接我。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袖衬衫,头差不多全秃了,只是在两边的鬓角上还残留着一撮硬发,猛一看,就像额头上长出了一对犄角。我们站在出站口的铁栏杆边寒暄了几句。他说,我的母亲不久前住进了鼓楼医院,目前还不能跟我见面。在住院前,母亲嘱咐他暂时负责照料我的一切。他现在的身份是邗桥砖瓦厂的厂长。

孙耀庭抬腕看了看表,抱歉似的冲我笑了一下,说他还有一些事要办,打算在南京再呆几天,等过两天回到厂子里,就为我设宴接风。随后,他把我交给了身边的一位梳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

说实话,孙耀庭的那番话让我有点听不懂。当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怎么会说“在南京再呆几天”?莫非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并不在南京?

没错。

那位妇女领着我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半个小时后,到了中华门。随后,我们在一段颓圮的城墙下,换乘102路区间车,一路往东。又过了两个多小时,我们终于抵达了一个名叫邗桥的荒僻小镇。

好在那时天已经黑了,除了空气中那股刺鼻的煤灰味,什么也看不见。

<h2>

雪兰</h2>

邗桥砖瓦厂的前身是国民政府时期的一座监狱。一九四九年八月,南京军管会接收了这个监狱之后,将附近的六合、义宁、大丙和龙潭四个砖窑厂合并,在这片历朝历代烧制城砖的地区,兴建了一个规模庞大的劳改营(原名前进砖瓦厂),作为临时审查和关押国民党政府官员及战犯的集散地。实际上,只有极少数的犯人会被正式编入前进砖瓦厂的劳改序列。为了给那些源源不断押解来此的新犯人腾出地方,大部分经过甄别和初步审查的劳改犯则会被押上一辆辆军用卡车,定期送往南京的和平门,由火车转运至最终的目的地&mdash;&mdash;甘肃的西固。

一九七一年九月,随着新式霍夫曼轮窑和隧道窑相继研制成功,二十四小时昼夜不息的新式砖窑取代了传统土窑,&ldquo;前进砖瓦厂&rdquo;被正式更名为&ldquo;邗桥砖瓦厂&rdquo;。与此同时,在基本完成对战犯的改造任务之后,这座砖瓦厂也由地方政府接管,成了一个每年向国家上交百万利税的大型地方企业。

孙耀庭也是从那时转业,由原先军管会的一名副主任,变成了邗桥砖瓦厂的厂长兼党委书记。

来中央门车站接我的那个妇女,名叫沈祖英。她穿着一件珠灰色的短袖衬衣,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略瘦,皮肤白皙,窄窄的脸庞,牙齿细而密。我猜她顶多不过三十来岁,可她说她今年已经四十六了。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震惊之余,又忍不住朝她多看了两眼。

她有点不苟言笑,说起话来言简意赅。她告诉我,她是工会图书馆的管理员,在我正式去那里上班之前,目前整座图书馆只有她一个人。

在开往厂区的102路公交车上,她不像其他乘客那样,东倒西歪地张着嘴酣睡,而是端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地直视前方。你要说她一门心思在看什么,倒也不见得;可你要说她什么也不看,那也不对&mdash;&mdash;因为你能感觉到,她眼角的余光一直在兜着你,同时鼻子里吭吭有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城里人的派头吧。我记得,在车上,她也曾问过我是哪里人,怎么会想到来这个厂工作,我及时地想起了父亲去世前的忠告,用&ldquo;一言难尽&rdquo;四个字来敷衍她。她也没再多问。

最终,102路公共汽车停在了漆黑一片的山野里。

我挑着被褥行李,手里拎着一个装有脸盆的尼龙网兜,走在了前面。沈祖英在我身后打着电筒。青蛙一声接着一声地叫着,就像是彼此之间正在打电话,&ldquo;喂喂&rdquo;的应答声,在旷野里响成了一片。热风从腐沤的池塘里吹过来,在令人窒息的煤渣味中,你还可以闻到收割后清新的麦秸秆的香气。我们沿着一条布满车辙的黄泥大道往南走了一段,就看见了邗桥砖瓦厂那简陋而荒凉的大门。

厂区的道路虽说铺着方砖,可你不知道踩到哪块砖上,就会突然冒出一股浓稠的泥浆来。我们经过一个挑着电灯挖土的工棚,绕过一块水泥篮球场,穿过一片地势低洼、长满齐人高茅草的荒地,就看见了工厂宿舍区那片微暗的灯火。

沈祖英对我说,按照孙厂长的安排,我得暂时在一位姓薛的高工家住一段,&ldquo;不过,你可别担心,薛工去外地出差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我今天下午去他家看过一次,屋子收拾得挺干净的。你就凑合着住两天,等厂里为你安排了宿舍,再搬出来住。&rdquo;

薛工的家,在一个简陋低矮的小院里。两间正屋。门前的空地上,有一块菜地。西侧还搭着一个灶披间,紧挨着山脚下的一座变电站。如果你凝神屏息,就可以听见变压器嗡嗡的电磁蜂鸣声。

沈祖英没有随我进屋。她告诉我,厨房的灶台上有一个塑料袋,里边装着挂面、鸡蛋和西红柿。随后,她又嘱咐我,明天用不着去图书馆上班,不妨先休息几天,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有空的话,也可以去邗桥镇上转一转,买一些生活用品。交代完了这些事,祖英将钥匙交给我,就晃动着手里的电筒,沿着斜斜的山坡,高高低低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听着屋顶上辟辟扑扑的雨声,我憋着一泡尿,在熹微的晨光中醒了过来。起先,有好长一阵子,我都误以为自己躺在故乡安静的阁楼上,心里还在惦记着去给牛圈里的两头牯牛换草,带它们去风渠岸边喝水。被子上那股淡淡的烟味以及对面墙上贴着的几张电影海报,把我拽回到了全新的现实中。

我趿拉着鞋子,拉开门,走到了细雨濛濛的院子里。

厨房门前的空地上,零星地长着几株旅生的玉米和向日葵。院墙边堆放着几捆劈柴和树枝,树枝的缝隙中,长出了大片的牵牛花&mdash;&mdash;它们顺着石头垒成的墙面,一直爬到了厨房的屋顶上。我所在的这个小院,建在一个陡峭的山坡上,高压电线从房顶上越过,在山坡下的一大片草滩里荡出了一个巨大圆弧。顺着这个圆弧往下看,我发现整个厂区蜷缩在三面环山的一个亮汪汪的沼泽地里:星星点点的厂房、工棚和砖窑依山而建,被挖开的山包露出了大片的石块和黄土。挖土机在雨中静伏。一道山间溪流,裹挟着泥浆和沙石,从茂密的树林里奔冲而下,最后汇聚成了一条宽宽的洪流,沿着山脚蜿蜒西去,将昨晚经过的那处篮球场浸泡在一片汪洋之中。

越过脚下那片长满芦柴和茅草的滩地,可以看见一排居民楼正在雨中施工。而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是大片纵横交错的河道、收割后的麦田以及隐隐约约的一带远村。

应当说,除了乱、脏和荒僻之外,这个地方与我曾经生活过的乡村没有什么不同。你知道,我在村里人艳羡的目光中,只身一人离乡背井,来到繁华的都市,可不是为了欣赏什么山野风光!在这个荒凉的山坳中,唯一显示出现代气息的设施,大概就是那条横贯整个厂区的铁路了&mdash;&mdash;为了便于砖瓦外运,工厂铺设了专用的铁轨,它一直延伸到了东山的山脚下。没过多久,我就看见一辆小火车突突地冒着浓烟,从杂草丛生的铁轨上缓缓驶过。

从某种意义上说,此刻,站在濛濛细雨中正在打探、掂量这座工厂的人,其实并不是我,而是雪兰。或者说,自从我跨上102路公共汽车的那一刻起(我刚上车,一个趔趄,就把一个年轻姑娘脱在地上的凉鞋踢得找不见了。她不停地骂我乡巴佬,直到沈祖英帮她找到了那只鞋,并代我向她一再道歉),我就在用雪兰的目光,偷偷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我必须将自己变成雪兰,并在心里暗暗推测,在将来的某一天,雪兰来到&ldquo;南京&rdquo;之后,可能会有的种种心理反应。

坦率地说,经过一连几天的冷静观察,我没有找到一丝一毫可以让我妻子感到舒心和高兴的理由。这无疑加重了我的忧虑。到了夜深人静的晚上,一阵阵向我袭来的思乡之情,也让我的心急速坠入黑暗的深渊。

当然,这个地方也并非一无是处。

这里似乎应当顺便提一下,在东边那片起伏的山峦背后(那里矗立着霍夫曼窑高耸入云的两根大烟囱,一刻不停地喷着白烟),还趴着另外一个规模更大的工厂。这座名为&ldquo;9327&rdquo;的钢铁厂,与它建厂时的神秘传说一样充满传奇色彩。我后来听说,空军的两架战机在例行训练时,每次飞越这片山峦,仪表盘的指针都会发生奇怪的偏转。不久之后,从北京派来的一个地质勘探队,很快就探明了巨大的磁性铁矿的准确方位。1959年3月27日,随着大批上海钢铁工人和技术人员陆续抵达,9327钢铁厂破土动工。

大批上海人的到达,一夜之间,为邗桥这个荒僻的山村增添了许多时髦的亮色&mdash;&mdash;他们不仅使得邗桥有了&ldquo;小上海&rdquo;的名号,也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这里的风俗、生活方式乃至语言习惯。比如说,我所遇见的任何一个邗桥人,都会自然地把&ldquo;茄子&rdquo;称为&ldquo;落苏&rdquo;,把&ldquo;洗澡&rdquo;称为&ldquo;打浴&rdquo;,把他们不喜欢的人通通称为&ldquo;垃圾瘪三&rdquo;。在写给雪兰的第一封信中,我已经将&ldquo;小上海&rdquo;这个地名的由来,向她详细地做了介绍。

在9327钢铁厂与我们工厂之间,有一条不长的隧道在山间彼此通连。一到星期六的中午,那些从上海来的男男女女,就会穿着鲜艳时髦的衣服,成群结队地从隧道里拥出来,穿过我们工厂的厂区,前往102路公共汽车站,去南京和上海过周末。每当这个时候,我们砖瓦厂那些衣衫褴褛、自惭形秽的工人们就会谦卑地闪向路边,自动给他们让道。

如果我现在就提前告诉你,在将来的某一天,雪兰也会身穿颜色鲜艳的连衣裙,混杂在这伙花花绿绿的上海人中,从黑黢黢的隧道一端拥出,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你会不会感到有些吃惊?

这年的九月,我回了一趟老家,正巧赶上了德正的葬礼。

德正的遗体火化后,骨灰被埋在了村东的那片桑树地里,离我父亲的坟不远。在桑树的浓荫下,春琴蹲在地上,一边为德正烧纸,一边哑着嗓子对我说:

&ldquo;我不管你什么薛工不薛工的,这一回,你无论如何得把雪兰带走!我就不信,你把老婆带去,你们厂长会拦着不让她进屋。你可不知道你丈母娘那张嘴!这世上难听的话都被她一个人说尽了。别说是住在别人的房子里,你在南京就是露宿街头,也得把雪兰带走。谁叫你当初急吼吼地要跟人家成亲,现在知道懊恼,迟了!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更懊恼的事,还在后头呢。&rdquo;

我对春琴说,我倒也不后悔跟雪兰成亲,而是根本就不该去南京,&ldquo;早知道去那个地方烧窑做砖瓦,去窑头赵岂不是更省事?我现在连做梦都想回到村子里来放牛。&rdquo;

&ldquo;回来好啊!&rdquo;春琴揶揄道,&ldquo;你要是回来了,我们就并家过日子。家里有了个男人,也省得我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负。&rdquo;

大概是觉察到在德正的墓前说这样的话有些不太合适,春琴静默了一会儿,丢下手里的树枝,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纸灰,接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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