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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廖萦卫一家</h4>

<h5>1</h5>

那个可怕的消息进一步得到了证实,并让我得知悲剧如何降临在小果园里,知道了它的一些细节。

当时是一个下午,天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骆明说肚子痛,一会儿脸变得蜡黄,鼻子嘴巴都扭到了一块儿,头紧紧抵住桌子。唐小岷跑去叫来老师。接着另两个男同学——怡刚和廖若把他背上,五六个人一块儿到了园艺场卫生室。卫生室里只有一个卫生员,听了听,又量血压,让快些送市医院。市医院离这里有十几里路。一时找不到车,就搞来一辆自行车,七手八脚把他扶到车上。大家一路推着车子飞跑,骆明在车上呻吟。唐小岷哭了。

最大的医院就是市中心偏北一点的那座大楼……人抬进了大门。里面的人多得很,到处都有人排队,走廊里躺满了人。地上有刚吐下的污物。好不容易到了急诊室,里面有两个穿白大褂的,一男一女,指点他们去挂号。

急诊室的女大夫大约有二十来岁,嘴巴尖尖的。她走过来问了几句。骆明一句话也说不出。什么时候发病?什么感觉?哪痛?这里?那里?“你轻些按他!”怡刚横眉冷对。骆明开始出汗了,额头上的汗珠渗出来,鼻子上是更多的汗珠。

“是不是……”那个女的问男的,男的点头。这时他们又去叫另一个值班医生,也是个女的。女医生四十岁左右,很高傲的样子,谁也不理。好像急诊室的这两个人都有点怕她。她走过来听一听,然后把老师叫到一边去。一会儿老师急呼呼转回来,说骆明很可能要手术。如果不马上手术就有生命危险。那个女的走了。一会儿骆明在床上滚动起来,喊的声音越来越大……

那个男大夫问通知家属了没有?“家属?哪里找家属?这是我们的老师……”“老师不行,老师能替他交押金吗?”“押金?多少钱?”医生说了钱数。天哪,这怎么办?老师差点儿哭起来。

廖若爬起来向外面冲去,要找什么人不知道,只在走廊上喊。几个白衣服的走过来,有一个戴着口罩,脸上流着汗,很胖。那个高傲的值班女医生总跟在那个胖子后面。正这时有个人大呼小叫赶过来,把走廊的人都拨到了一边儿。

大家像盼到了救星一样,喊着快呀快呀——都看出那人是骆明的爸爸,他终于赶来了。“快,快去,正找家长呢。”老师在后面喊。老骆闯到这儿闯到那儿,可能是骆明的哭喊把他弄蒙了。“来,这里签字。”有个穿白衣服的人递过来一个表格。“押金带了吗?押金?”老骆说:“我走慌了,慌急了。”他从衣兜里摸着,摸出了三块钱,还有一些钢镚儿。“准备手术,准备手术。”有人在一边嚷。“押金还没有交上呢,”另一个人喊。“押金,押金,快……”老骆急了,“谁还带了钱?谁还有钱?”唐小岷伸手四处找钱,她甚至把手伸到那个胖子眼前……

快呀,快呀……骆明在床上滚动。“再打一针。”胖医生很冷静地说。又过来打针。

有人回头找他爸——老骆哪去了?唐小岷告诉老骆推上自行车跑了。他去取押金了。胖医生松了口气,“如果顺利的话,他有半个小时就可以赶到。”这时有人推过来一辆轮椅。同学们一块儿围上,把骆明扶上去。一个穿白衣服的人指挥着往前推,七拐八拐,走廊很长很曲折,可是没有灯,脚下坑坑洼洼。一边屋里出来两个人,他们把车子挡住,只让骆明进去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哭声,后来又是尖叫。骆明的声音。大家不顾阻挡一下子拥进去。天哪!这是一间空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床,不是什么手术室——而是等待手术的房间。旁边有一个大夫在那里摆弄针管。骆明被推在一边,谁也不管他。“快啊,快啊!”大家一齐喊。那个胖医生铁青着脸从门口走过,身边一直走着那个漂亮的、高傲的女值班大夫。大家把他俩拦住了。胖医生用听诊器给骆明听了又听,又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

骆明不再呼喊了,他蜷着,蜷成了一个球。“骆明……”唐小岷哭起来,拉着他的两只手,想把他蜷起的手伸开。

廖若把骆明紧紧地抱在怀中……

<h5>2</h5>

“小苹果孩”离我们而去,留下了自己的影子:廖若。他们是一对朝夕相处的伙伴,那天骆明去医院抢救时廖若也在身边,一个死在了另一个的怀中——从那一刻起廖若的精神就不正常了,人们说他的魂儿也随着死者一路走去了……

我在骆明的墓地上看到了廖若:圆圆的脸庞,额头有些大,身材纤细柔弱;如描似画的一双眉毛下,眼睛有点呆滞。那时他望向我,嘴里只重复着几个字,什么也说不清楚。

无论是学校还是家长,都以为廖若会随着时间的延续一点点恢复。谁知随着一天天挨下去,病情反而日渐加重。廖若的父母慌了。

肖潇是廖若一家最好的朋友,她平时差不多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就因为她的介绍,我与这一家人在几年前就熟悉了,与廖若的父亲廖萦卫更是相处愉快,甚至已经成为可以深谈的朋友。事情发生得太突兀了,一时让人不知怎样才好。显而易见,骆明的死对一个孩子造成了异乎寻常的打击,肖潇除了要安慰老骆和达子嫂,再就是一天到晚往廖萦卫家跑,与他们夫妇待在一起,陪他们流泪。

我再次去寻找老骆,那个泥屋的门还是紧紧闭锁。后来我随肖潇一起去了廖若家,待了整整一天。

我们不忍心很快走开,只好长时间陪伴这个可怜的孩子,还有手足无措的父母。天很晚了我们才走出来,我一直把肖潇送回宿舍。我一个人在那排红砖房子旁边的垂柳下站了许久。从这儿可以看到肖潇窗户上透出的灯光……身后的原野一片漆黑,远处,更浓的夜色里有一幢幢楼房的影子,那中间就有廖家那幢破旧的公寓楼。

后来的许多天肖潇都和廖萦卫夫妇在一起。这天晚饭后我去了廖萦卫家,他们告诉:肖潇刚回,她实在太累了。夫妇两人似乎对我的到来满怀感激,一直不离左右。他们的热情使我不忍很快走开。廖若入夜后才开始安静下来,整个人疲惫极了,但又不能入睡:一对奇怪的目光不时瞥瞥我。我靠着他的小床坐下……廖萦卫和妍子就在旁边。因为廖若的病,夫妇两人已经许多天没有去学校了。可这变成了他们十几年里最难熬的一段日子。他们要猝不及防地面对一个神经错乱的儿子:廖若从医院回来就没有安宁过,一整天到处胡蹿乱叫,长时间处于亢奋状态,有时还一个人不管不顾地跑出去……

窗子外面变得漆黑,廖若慢慢闭上了眼睛。我们把门合上,蹑手蹑脚来到另一间屋子。可是刚刚过了几分钟廖若那里就传出吱吱嘎嘎的床声。这声音不断响下去,夫妇两人在门前听了一会儿,后来推门走进去。

妍子伏在床头,看着儿子那双尖亮的眼睛,抚摸他的脑壳。“妈妈……”“让我和你一起睡好吗?”枕边上的一本书落到地上,廖萦卫给孩子拣起来。他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不停地擦拭……廖若贴在母亲胳膊上一动不动了,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可惜只过了十几分钟,他的两手又猛地抖动起来,喊:“快呀……快呀……”妍子的胳膊被他不顾一切地扭住,紧紧勒向胸前。她一动不动。

“妈妈!”廖若大睁眼睛望过来,目光凝住了一瞬,从床上一下弹起,扑到了妍子怀里。“妈妈!妈妈……”

“怎么了孩子?”

“我们的船……它又被咬住了……我们的船……”

“孩子,你是做梦了,妈妈在这儿呢!”

“我们的船……”廖若的声音低下来,泪花闪闪。

她轻轻拍着他。母子俩的泪水淌在了一起。我和廖萦卫一直站在旁边,等廖若慢慢安静下来。过了许久,廖若眯着眼睛似睡非睡,歪到了床上,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妍子的胳膊一直被他抱在怀里。她像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h5>3</h5>

廖若这间小屋子整洁无比,有一大一小两个书架:小书架盛了各种杂物,大书架则整整齐齐摆满了书。书架旁边是一张很精致的小桌,紧靠卧床。一张小钢管床镀成了粉红色,床上的被子柔软蓬松。屋子里似乎有一股菊花的香味。靠小床右边的墙上是一排放大了的印刷体英文字母——我注意到床头柜上还有一个小纸盒,里面用橡皮筋扎了一沓沓英语单词卡片。小书包放在桌前的椅子上,里边露出一把口琴、一盒彩色画笔。

当我端量小屋时,妍子从旁边找出了一个很大的纸夹:全是色彩斑斓的图画——每幅画上都标记了时间。这还是他幼儿园时期的作品。这些画用色大胆,总的色调是绿和红,一片绿色又一片绿色。河湾上望不到尽头的绿色蒲苇,青草间开满了野生鸢尾花。还有百合——红的百合、紫的蝴蝶花、杏红色的鸢尾……到处都是。鬼针草的黄色小花、粉色的小蓟花,它们掺杂着结成了一片,多么漂亮。浆果和花朵点缀了无边的草地。这片红色是什么?一片片的荼花。芦青河湾那望不到边的荼花不是自然的白色,而是被朝阳或落日映成了红色的海洋。一只白鸥欢唱着,云雀在头顶飞过——在它徘徊的天空下,总会有一个精致的窝。云雀在看护它的幼雏,等它们长大那一天就会像母亲那样不倦地歌唱……

一个星期过去了。再次见到廖若时,他似乎好了一点,廖萦卫夫妇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我发现前几天见到的那些画已经被贴在了墙上:那么绚丽的一大片!我忍不住指着墙上那些画:“多么漂亮!”他笑了,调皮地张大嘴巴笑。他的目光不再呆滞。我发觉这孩子的眼睛有点像母亲。四十多岁的妍子看起来只像三十多岁,人还没有发胖,体态还像一个姑娘的样子。而廖萦卫比她显得苍老多了,额上有了一道道清晰的皱纹。他剃了个平头,大概想使自己看上去年轻一点。

“你应该好好吃饭,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对廖若说。

“你要听叔叔的话。”妍子劝他,又转身小声说,“他有好多天没正经吃饭了。过去爱喝麦片粥,现在掺了糖都不吃。水果也不吃。奇怪,他最害怕粥,一见就要嚷上半天。”

廖萦卫从另一间屋里拿来了瓶装的果汁奶。这次廖若含住吸管,像小猫一样吱吱吸了两下,然后衔着那根吸管一动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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