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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快天亮的时候。”

“哇,泰勒,你的脸好红。”

“哪有?”

“你就有!”

突然有人猛敲门,救了我一命。是爱德华·罗顿,他看起来好像也没怎么睡。

杰森的爸爸有着一副令人生畏的外表。他块头很大,肩膀很宽,难以亲近,又很容易发脾气。每到周末,他在房子里走动,所到之处就像暴风雨肆虐,雷电交加。有一次,我妈告诉我:“爱德华是那种你真心不想被他盯上的人。我永远搞不懂为什么卡萝要嫁给他。”

他并不完全是那种典型白手起家的生意人。他的祖父在旧金山创办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现在已经退休了。事务所业绩斐然,是爱德华早年创业最主要的资金来源。不过,他毕竟还是开创了自己的事业,在高海拔测量仪器和轻于空气航空器领域里赚到了钱。而且,他在工业界没什么人脉,所以一路走来也算是披荆斩棘,创业维艰。至少在刚起步的时候是这样的。

他走进杰森的房间,脸色阴沉。他猛然看到了我,立刻又把眼光移开:“很抱歉,泰勒,你现在先回家去吧,我有点事情要跟杰森讨论一下。”

小杰没说什么,我也不会特别想留下来。于是我肩膀一缩,套上休闲夹克,就从后门出去了。整个下午我都在溪边拿石头打水漂,看松鼠忙着找食物准备过冬。

太阳、月亮,还有星星。

在往后的岁月里,小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再也没有亲眼看到过月亮。有些人只比我小五六岁,却只在一些老电影里才看到过星星,只有从一些越来越过时的陈腔滥调里才能听到“星星”这个字眼。他们就这样长大成人。三十几岁时,有一次我弹琴唱歌给一个女孩子听。我唱的是20世纪的拉丁爵士名曲——安东尼奥·卡洛斯·裘宾的《科尔科瓦多》。“无声的夜,众星沉寂……”她睁大眼睛,满脸真挚地问我:“星星是不是很吵?”

然而,我们失去的不只是天上的几颗星星而已,而是某种更微妙、更不易察觉的东西。我们对自己在天地宇宙间所处的位置失去了信赖感。地球是圆的,月亮环绕着地球,地球环绕着太阳。对于绝大多数的人来说,他们所知道的、想知道的宇宙就只有这么多了。我甚至怀疑,一百个人当中,有哪一个在高中毕业以后还会去想宇宙这回事。然而,当这种信赖感被剥夺时,他们还是会感到困惑。

“10月事件”发生之后的第二周,我们才听到政府对于太阳这件事情的声明。

太阳似乎还是老样子,旭日东升,夕阳西下,永恒不变。日出与日落的时间完全吻合标准的天文星历表,而白昼的时间也还是随着大自然的岁差渐渐缩短。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太阳发生了紧急变故。地球上万物的生存,包括生命本身,都必须依赖太阳辐射,并取决于照射到地球表面的辐射量。无论就哪一方面来看,这些几乎都没有改变。所有的迹象都显示,我们肉眼看得到的太阳还是那个我们一辈子都要眯着眼睛才敢看的黄色G级恒星。

然而,太阳黑子、日珥、耀斑却不见了。

太阳是一个暴烈、狂乱的物体。它汹涌激荡、沸腾滚烫,发出无比巨大的能量,震撼苍穹。它散发的高能电子流弥漫了整个太阳系。如果没有地球磁场的保护,这种电子流将会是致命的。天文学家说,自从“10月事件”以后,太阳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几何星体,散发出恒定、均匀、完美无瑕的光。太阳的电子与地球磁场产生交互作用,就形成了北极光。根据北部来的消息,北极光突然消失了,像一出百老汇的烂戏一样销声匿迹。

在新的夜空里,还有别的东西不见了:流星。那是从外层空间来的星尘,每年都会给地球增加八千万磅的重量。绝大部分的星尘都在穿越大气层的高温摩擦中化为灰烬。再也没有流星了。“10月事件”发生后的那一整个星期,再也没有侦测得到的陨石进入大气层,甚至连俗称“布朗利微尘”的极细陨石都没有了。套用一个天文物理学的术语,那是一种“震耳欲聋的死寂”。

就连杰森也无法解释这种现象。

所以,太阳已经不是原来的太阳了。然而,无论是真是假,阳光依然普照。日子一天天过去,日积月累,层层堆积,人们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但那种大难临头的群众恐慌却消退了。(套用青蛙的比喻,水并没有沸腾,只是温温的而已。)

但那一直是永不衰竭的流行话题。民众议论纷纷的,不只是天上的神秘现象,还有它导致的即时后果。电信业崩溃了;海外战争再也无法透过卫星监控侦察、报道;卫星定位导航的智能型炸弹沦落为百无一用的废铁;全球兴起一股光纤线路的淘金热。华盛顿当局发布的声明还是一如往常地令人丧气:“目前还没有证据显示这是来自任何国家或机构的敌对行为。针对此一阻碍了宇宙景观的遮蔽物,当代最顶尖的人才已经投入工作,进行了解,调查原因,以期最终能够扭转潜在的负面效应。”这种安抚民心却不知所云的官方声明中,我们的政府还在努力,希望找出那个有能力执行这种行动的敌人,无论他是地球人或是其他什么东西。可惜那个敌人还是顽固得很,说什么都不让你找到。人们开始议论纷纷,说那是“操控地球的假想智慧生物”。我们就像被关在监狱里,高高的围墙让我们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于是我们只好退而求其次,沿着监狱的边缘和角落勘查,寻找可以逃脱的漏洞。

事件发生后那一整个月,杰森几乎都躲在他的房间里。这段期间内,我都没有机会和他碰面讲到话,唯有当莱斯中学的小公交车来载这对双胞胎兄妹时,我才能偶然瞥见他的身影。不过,黛安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到我的手机来,通常是22点或23点时。那个时间段,我们两个人都可以安心地保有一点小小的隐私。基于某种我仍未准备好接受的原因,接到她的电话令我如获至宝。

有一天晚上,她告诉我:“杰森的心情糟透了。他说,如果我们连太阳是真的假的都搞不清楚,还有什么东西是我们搞得清楚的?”

“也许他说得有道理。”

“不过对小杰来说,把事情搞清楚几乎是一种信仰了。你知道吗,泰勒?他一直都喜欢地图,甚至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该怎么用地图了。他喜欢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曾经说,这样才能够把事情搞清楚。天哪,我以前多喜欢听他讲地图的事情啊!我猜这大概就是他现在反应这么激烈,比绝大多数的人都更激烈的原因了。什么都不在他原来的地方了。他的地图消失了。”

当然,已经有合理的线索了。那个星期还没过完,军方就已经开始在收集坠毁的卫星的残骸了。那些卫星曾好端端地在轨道上。10月那天晚上,还不到天亮,所有的卫星全都掉回到了地球上。其中几颗卫星的残骸中留下了一些相当耐人寻味的线索。然而,就连政、商二界人脉四通八达的爱德华·罗顿家,也过了很久才得知这个消息。

众星寂灭之后,暗夜深沉的第一个冬天来临了,那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我们患了幽闭恐惧症。雪来得很早。我们住的地方离华盛顿首府只有上下班的距离。然而,还不到圣诞节,这里已经大雪纷飞,简直就像置身佛蒙特州一样。坏消息持续不断。国际组织仓促地穿针引线,促使印度和巴基斯坦签订了一项和平协议,但那种关系岌岌可危,徘徊在战争的边缘,一触即发。在兴都库什山,联合国赞助了一项辐射污染清除计划,结果在原先的死伤名单之外又增添了几十条冤魂。非洲北部,每当工业国家的军队撤退,重新整编,小规模的战火就会慢慢死灰复燃。原油价格一飞冲天。于是,我们只好把家里的自动控温装置调低几摄氏度,比舒服的温度稍微低一点。直到冬至过后,白天开始变长,太阳开始回归,鹌鹑发出第一声啼叫时,才不需要再调低。

然而,面对这种未知的威胁,人们茫无头绪。所有人都小心翼翼,避免触发全面的世界大战。这点值得赞扬。人类学着去适应,继续照样过日子。冬天还没过完,大家已经开始在讲“新常态”。大家心里有数,到最后,无论地球出的是什么问题,我们都必须付出很大的代价。不过,有人说得好,反正我们最后也难免一死。

我发现妈妈有点变了。日子照样一天天地过,她似乎安心了。当天气终于回暖后,她的表情却开始显得有点紧张。杰森也变了。他走出来了,不再闭门沉思。然而,黛安却让我担心。她不但绝口不谈星星,最近还开始问我信不信上帝,还有上帝是否该为10月那件事负责。

我告诉她,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这家人很少上教堂。老实说,谈这种事让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那年夏天,我们三人最后一次骑自行车去了菲尔卫购物中心。

我们之前已经去过那里千百次了。以这对双胞胎兄妹的年纪,去那个地方已经有点嫌老了。然而,我们住在大房子这七年来,这已经成为一种仪式,一种夏日周六不可或缺的活动。下雨天或是异常闷热的周末,我们会跳过不去,但只要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仿佛就会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我们拉到集合的地点——罗顿家门前长长的车道尽头。

那一天,温煦的风轻轻吹拂,阳光照耀的万物仿佛都灌注了饱满、充沛的生命热力。仿佛是天气想让我们安心:大自然一切无恙。谢天谢地,事件已经发生了将近十个月了。尽管地球现在已经是一颗“人工栽培”的星球(杰森偶然说的),尽管地球已经不再是宇宙自然森林的一部分,而是一座由某种未知的力量在精心照料的花园,尽管如此,谢天谢地,大自然一切无恙。

杰森骑了一辆名贵的山地车。黛安那台也是同等级的,少女型,比较没那么炫。我骑的是一辆二手破车,是我妈在慈善义卖商店帮我买的。骑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风中飘散着阵阵松香以及眼前几个小时的空余时间已经摆好阵势等着我们。我感觉到了,黛安感觉到了,而且,我认为杰森也感觉到了。只是,那天早上,跨上自行车的那一刹那,他看起来心神不宁,甚至有点难为情。我想,那是因为他有压力,或是因为新学年快到了(当时已经是8月了)。小杰上的是莱斯中学,一所压力很大的学校,而且是高级班。去年,他不费吹灰之力就通过了数学和物理两科,程度好到可以教这两门课了。可是,他下学期必须修拉丁文学分。他说:“那还是活的语言吗?除了古典学者,还有谁会去读什么鬼拉丁文?学拉丁文就像学计算机的FORTRAN语言,早就没人用了。所有重要的拉丁文典籍早就有人翻译过了,难道读了古罗马政治家西塞罗的拉丁文原著,就会变成大好人吗?西塞罗,老天,他是罗马共和国的艾伦·德萧维奇[1]吗?”

他的话我只是随便听听。骑车去玩的时候,我们喜欢边骑边做点别的事情,例如发牢骚,把发牢骚当成功夫在练(我根本不知道谁是艾伦·德萧维奇,我猜是杰森他们学校里的小鬼)。可是今天,他的情绪有点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他站起来踩踏板,骑在我们前面。

到购物中心去的路上,会经过一片茂密的林地以及几栋色彩淡雅如画的房子。房子前的花园修剪得很整齐,隐藏的洒水器喷出水雾,在清晨的空气中凝结成一道彩虹。阳光虽然是人工的、过滤的,然而,当阳光穿透散落的水雾时,却依然绽放出了缤纷的七彩光晕。我们呼啸而过,从浓荫遮天的橡树下爬上路面闪闪发亮的白色人行道。那一刻,我们依然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我们骑得轻松愉快,骑了10到15分钟,接下来,鸡山路的陡坡已经隐约浮现在眼前了。那是去购物中心路上的最后一道障碍,也是最主要的路标。鸡山路很陡峭,但只要越过坡顶到了另一边,就可以腾云驾雾般俯冲一大段路,底下就是购物中心的停车场。小杰已经骑了四分之一的上坡路。黛安顽皮地看了我一眼。

“我们来比赛。”她说。

那真是令人丧气。双胞胎的生日是7月,我是10月。一到夏天,他们就会变成大我两岁,而不是一岁。他们今年15岁了,而我还是13岁,还要等上4个月才会多1岁,真让人心灰意冷。年龄上的差距也意味着体能上的优势。黛安一定心里有数,知道我不可能赢得了她,比她先到坡顶,但她还是踩着车子跑掉了。我叹了口气,只好用力踩着吱嘎作响的破老爷车加入比赛,唉,好像真的能赢一样。比赛根本就是一边倒。黛安从坐垫上站起来,脚下踩着蚀刻铝打造的新科技,车身闪闪发亮。快到上坡时,她已经累积了惊人的冲力。三个小女孩在人行道上涂鸦,一看到她就赶紧闪开让路。她回头看向我,好像是鼓励,又像是在嘲笑。

上坡路减弱了她的冲力,但她很熟练地换了挡,然后腿又开始用力踩。杰森已经到了坡顶,他停下来,一条长腿撑在地上保持平衡,转头看我们,一脸揶揄的表情。我开始吃力地上坡,可是骑到一半,那辆老爷车就只是一个劲地摇晃,几乎没有在动了。我只好很难为情地下了车,推着它走到坡顶。

好不容易走到坡顶,黛安对我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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