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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为什么,既然工厂在对岸,我们干吗在这儿上船?对我倒是方便了,我住在艾克斯莱班。”
“住在艾克斯莱班?那是为你考虑呗。不过,对你是方便了,可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么恶劣的天气从湖的这一端开到另一端会发生什么情况?就算往对岸去的这一趟没翻船,回程我们也会出事的。”
玛塞拉重复了一遍他不明白为什么卡扎利斯选择在艾克斯莱班起航,而且又加了一句:
“我不认为他会照顾我的方便。”
“他得照顾工人的想法。他不愿让那些人发现。”
水手跟他解释说,如果从尚贝里附近的船港起锚,那么消息“早就泄露出去了”,工人们绝不会心平气和地让他们调查,不管存不存在让工厂关门的证据,工人还指望在厂里挣面包钱呢。
玛塞拉告诉他,假如卡扎利斯和其他几位专家再耽搁十分钟还不出现,他就回旅馆,算是问心无愧,履行过义务了。“如果他们迟到了,那是因为他们不能早点来;如果我迟到了,那是因为我是南美人。我敢打赌,看到这种天气,卡扎利斯准会把考察推迟到更恰当的时候。”
走来三位穿潜水服的绅士,步态十分可笑。其中一个体格壮硕,蓄着浓密的金色唇须,有维京人的气派,或者说像个诺曼征服者;另一位先生身量短小,他挪动得那么慢,玛塞拉都怀疑他是不是病了,或者头脑中正琢磨什么难题,要么就是嗑了药;第三个人面色颇为黝黑,看上去又似愠怒又似紧张。玛塞拉疾步上前向征服者模样的人问好。他说:
“真是幸会,卡扎利斯先生。”
“这位才是卡扎利斯先生。”诺曼人答道,指着身旁的小个子男人。
“我呢,我倒是不会弄错的;你就是玛塞拉。”
说完这句,小个子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皮也不眨一下;而后好像放弃了似的,晃了晃脑袋。也没跟玛塞拉握手。
“鄙人是勒伯夫。”瞧上去像诺曼人的男士自我介绍说。
“我想我听过您的大名。”玛塞拉应道。
“肯定是在煤焦油罐子上见过。那是我们家族的荣耀。允许我向您介绍动物学家寇伦。”
鼓足勇气之后,玛塞拉告诫卡扎利斯:
“这位水手说,这种坏天气还到湖上去不够明智。”
“如果你害怕了,就别来。”
水手把卡扎利斯引到旁边,一阵耳语,而后提高嗓门喊道:
“全体上船。”
“坏天气是抬高价码的最佳借口啊,”卡扎利斯说,那种风趣的语调令人惊讶;随后他瞥了玛塞拉一眼,补充道:“明白告诉你,我对实验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我说过今天我要让它顺利完成,我说话算话。”
“再没别人了吧?”水手问道。
“没了,”卡扎利斯答道,“我们这儿人已经太多了。”
“这可是您说出来的第一条大实话,”水手声言道,“湖上风浪不小,我们载重又太多。”
玛塞拉在卡扎利斯耳旁说:
“假如您愿意,我可以待在岸上。”
“既然你代表另一方,他们会说,不让你上船是我安排好的,”卡扎利斯答道,而后他又微笑着讥讽说,“不行,仔细想想,我不能允许因为我们,害得你错过了这次愉快的旅行。”
等他们都上了船,船边已几乎贴近水面。
“先生们,”那个水手说,“诸位可以看见,这儿有好几个小罐子供每位乘客先生使用。劳驾好好利用它。必须把灌进来的水舀出去,尤其是你们不想沉船的话。到达湖对岸这趟旅程可不短。”
“还在这种天气,”玛塞拉想道,“这个水手怎么知道如何找到合适的那一点呢?最可能的情况是,他也不知道我们应该到哪儿。”
风力没有减弱,反而越发强劲,结果这次航行,起初险象环生,后来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但不管怎样,水手并没有停止划桨。某一时刻,玛塞拉失望于枉费力气却毫无成效,就停下手里用罐子舀水的活儿,歇息片刻。水手立刻呵斥他:
“嘿!你!别装傻!接着舀水,要是不想叫咱们都淹死。”
玛塞拉在心底盘算:“这个人想叫我们相信他是领航的好手。其实他是个无赖。他不知道我们在哪儿,也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等他累了,就嚷嚷一句:‘就是这儿啦!’我们呢,就像傻子似的听信他的话。”他太想缩短无休无止的第一段航程了,恨不得早就说出大家肯定都在心里嘀咕的那句话:“咱们干脆停在这里吧……湖里的这个地点跟别处又有什么区别?”可是他忍住没说,因为他害怕卡扎利斯会把他的话转述给夏黛。
“我们到了。”水手宣布。
“太棒了!”植物学家欢呼道。
“太糟了,我们得下水了。”动物学家说。
“说的对。我都忘了……”植物学家闷闷不乐地回话。
“先生们,咱们趁早了结这件事吧。我第一个下水。”卡扎利斯宣布。
“我最后一个。”玛塞拉急忙接话。
“水手,别走神。要是我们想上来,我们会抻一下绳子;抻两下,就说明我们想快速上来。”
“最好别快速上来。”水手冷冷地评论道。
下潜时间很长,据玛塞拉说。至少对他而言,这一过程叫人毛骨悚然。猛然间也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一阵响动,让他想起水流从排水管冒出来的声音。有那么两三次,“仅仅由于神经紧张”,他几乎要去拽绳子了。他自问是否能够踏到湖底,或者这湖是否真的有底。
终于他感到脚底下就是铺满淤泥和树叶的湖床。向前望去,他能看到考察小组其他成员正朝一个拱形的洞穴游去,那是个植物形成的隧道,洞内光线幽暗,由巨大的蓝色植物盘踞而成,上面缠绕着肥厚的叶片。“要是他们想游进去,那他们也真够勇敢的。”玛塞拉想。那是一张名副其实的豺狼的血盆大口:表面漆黑,因此说它是狼嘴恰如其分,四周还包围着毒蛇。不,不是毒蛇,应该是蟒。为了不被其他人落在后面,他想尽量往前游,但一定是疑虑麻痹了他的肢体,因为他无法向前迈出一步。向我描述前后经过时,玛塞拉说:“人们怎么说少爷玛塞拉都行,但他绝不是个懦夫。但眼下我要澄清一下:日常生活是一回事,但在布尔歇湖底下,又是另外一回事。”
等他终于向前挪动了一步,两束泛黄的蓝色灯光出现在隧道口的上半部。他先以为那是防雾照明灯。两圈椭圆形的光,活像是巨型猫的一对眼珠。很快,他不无忧惧地注意到,那两盏灯在移动,极其缓慢地往前走。他还有时间去想象一些不可思议的事:一辆卡车“跑到在湖底来了”?而那辆卡车猝然加速,向他猛冲过来。他有所提防,在恰当时刻跳闪到一旁,随即拽了两次绳索。他尚有时间看清那只极长的动物怎样从洞口里游出来。那条巨型蓝色虫豸长着猫眼,迅捷却毫不慌乱地,一口接一口地吞噬了卡扎利斯先生、动物学家和植物学家。或许因为这些事情都是在静默中发生的,所以留下的记忆显得不太真实。但他难免还是受到了惊吓,不停歇连续拉绳索的举动就是明证。有人发狂地拽绳子,连船上的水手都警惕起来。至少他的反应仿佛有所警觉,或是被惹恼了:他忘了所有的告诫,尽其所能地把玛塞拉快速拉上来。为了免遭指责,他大可以宣称,倘若不是他办事麻利,玛塞拉将无法逃脱怪物的捕食。升到水面时,玛塞拉状态很糟,因为撞到了船的龙骨,脸上满是伤口。他不说话,也不回答问题。他一直呻吟,用双手捂住脑袋。
在尚贝里的公共健康诊所,他接受了初步治疗,而后不久,他又被转到艾克斯莱班的医院,那里有减压病房。
几天后,他的病情有所好转。